當他睡醒後,溫德爾已經消失了。不遠處的櫃台暗格間,酒保拿着鋸刀切割着血淋淋的冰塊,窸窣刺耳,仿若給某個倒黴蛋分屍剔骨。
維克多·薩斯整理了一下衣袖,微笑晃了晃頭,向酒保們禮貌地打了個告别招呼,冷靜地提起槍,走出了酒館。
無它,剛剛不過是又一次的童年陰影複習時間——由一個噩夢,轉化為一個沒有那麼糟糕的噩夢收場。
隻是維克多·薩斯讨厭做這些無趣的夢。沒有别的原因,隻因為在他的夢境裡,他拿到的草莓軟糖永遠是苦的,那味道簡直令人想要哭泣。
半刻過後,他站在窗台上,為自己剝了顆薄荷糖。接着速戰速決,瞄準目标。他把子彈發射出去,把多餘情緒抛諸腦後,隻專注于眼前這次貓鼠遊戲。他看着這個倒黴蛋哭着求饒,心情大好。
事後。
上一場他所去的夜場酒吧已然打烊了。刺骨的陰濕冷風灌入維克多·薩斯的帽兜裡,下水道裡散發出的腐爛氣息,吸引着一群老鼠趨之若鹜。
走在黎明将至的街頭上,維克多·薩斯叼着水果棒棒糖,插着兜,走到了對角處的ATM機前,側着頭,漫不經心地從内襯口袋裡掏出賬本聯絡簿,有一下沒一下地按着按鈕,給同僚們打了一大筆錢。
權當是噩夢後遺症吧,這刺激着他快衰竭的神經,那些海馬體向他釋放着亂七八糟的記憶鍊,它們和那堆混亂的爵士樂旋律一起攻擊着他。
他記得邦妮的小女兒今年要上小學了,艾米娅家的孩子快要滿月了,而露易絲前些日子裡剛腹部受傷,至今還躺在病床上。還有更多更多,他在這座城市所認識的,那些如他父親一樣不起眼的小殺手。
在哥譚,殺手這行總是不太好做的,對女性更是如此。想要出名,積分總是難賺;權力比命值錢。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她們能活得久一點。
但這不是他。如果天主有眼,維克多·薩斯希望自己立刻就下地獄。口腔裡的糖果已經融化了一半,他走到了父親死掉的小巷。
現在的世道已經與過去不同了。
在過去,殺手和刺客是有區别的。刺客玩陰的,而他的父親收錢辦事,喜歡把一切都寫在明面上。殺誰,不殺誰,為什麼而殺,他拎的清清楚楚。他将自己視為一個黑色地帶行走的判官。
但在哥譚,殺手的原則是一步步慢慢丢失的。起初,他開始殺死成年人。到最後,他殺小孩,殺老人。他是法爾科内家族的看門狗,也是死神的擺渡人,他早就殺紅了眼。
從前雇傭殺手和連環殺人狂也是談不攏的。前者為錢殺人,将它視為一項工作,因此看得痛苦而麻木;後者将它看做消遣,因此得到歡樂。
然而維克多·薩斯不像成為如父親那樣靈魂沉重的殺手,也無法徹底淪為殺戮藝術家。
維克多·薩斯,他隻是一個中間态,一個成功又失敗的混子,一個搖擺不定的樂子人,靠着廉價的甜味劑麻痹自我肉身,講着爛俗笑話寬慰他根本就不存在的靈魂。
可同父親一樣,維克多·薩斯天生就是做殺手的料。他還是走上了老路,甚至做得更好。
在他所執行過的任務中,他憑借着自身卓越的戰鬥技巧與天生的智慧,成為哥譚如今最緻命、最令人畏懼的殺手之一。
在旁人看來,維克多·薩斯在任何時候都不表現出懊悔,也不表現出同情。他喜愛在敵人的痛苦或臨終時嘲笑他們,這讓他看起來沾染着一種病态的幽默感。
殺手最重要的就是秉持忠誠,當你的主人下命令,你就開槍。如此簡單。殺手不需要如詩人般的柔軟情感,維克多·薩斯隻是一部沒有自由意志的冰冷機器,加了一點小小的彩花裝飾——在殺人時喜歡講一些地獄笑話。
然而維克多·薩斯知道他遲早都是要下地獄的。在那條路上,他不會遇到任何人。
但他每個月底依舊會去一趟教堂,就像從前父親做的一樣。這并不是為了贖罪,也并非是忏悔。他隻是去乞求世界末日,順便辱罵上帝。
哥譚的夜路太漫長了,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在無所事事的暗夜裡,每個殺手都有自己的打發方式。
對于維克多·薩斯而言,喝得醉醺醺後猝然入睡并不是一種最好的消遣,清醒是他最好的安眠藥,現在的他需要再換個場地待待,尋找一些新的刺激。
他曾經喜歡去法庭裡聽案件,觀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敗給權力與金錢。他喜歡在教堂合唱誦詩時故意跑調,發出奇怪尖銳的聲音,再往地上突然開上兩槍;他喜歡去吧台裡點各式各樣的飲料,把它們都混在一起,看哪種更接近于燈光的顔色;他喜歡活躍的,興奮的,一切将要爆炸的事物;他喜歡那種明天就死的感覺。
走在霧氣濃郁的街道上,遠處懸空的鐘樓傳來清晨的報曉,如今維克多·薩斯嘴裡的糖已經徹底融化了。随着舌根處最後一點甜味喪失,他煩躁地掏了掏口袋,槍,刀片,聯絡簿,亂七八糟的子彈,卻沒剩一顆多餘的草莓軟糖。
他将這堆混亂的小物件翻找到底,直到他摸到了幾日前從俱樂部新來的小舞女那裡得來的贈禮——一顆由像是由餐巾紙折成的粉紅愛心,歪歪斜斜塗抹着猩紅色的拙劣筆迹,仿若一根根生動跳躍的血管。
捧着這顆拙劣的紙心髒,維克多·薩斯笑了。
這堆混亂的夢魇後遺症忽然一掃而空。他想起了這個小姑娘在台上的古怪演出,她在幕後對他說的話,那些神秘兮兮又一本正經的玩笑,她亮晶晶的眼睛,她無所謂的擺手作揖,她臨走前匆匆塞給他的這隻平安符。
但最令維克多·薩斯感到愉快的是,她在這顆愛心裡包裹了一塊如水晶般的冰糖。
冷風吹拂,他毫不猶豫地将這顆符紙糖抛入口中。
伴随着那份淡而泛苦的甜味在他的舌尖化開,在那一刻,這位殺手感到自己好像開始堕入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