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又不傻!我記得每個人,包括那個讨人喜歡的死人。但是星艦上不允許出現死人。不能行。星艦守則上說了,屍體要被妥善處理——”
“好的,拉瑪,現在告訴我,安東尼奧在哪裡……”
烏蘿的手腕被卡西烏斯輕輕碰了碰。他指向前方被藤蔓包裹的懸浮立場。
原本用于船員快速上下移動使用的懸浮立場現在被改造成了遊客體驗處,金粉與花瓣在氣流中來回旋轉。安東尼奧也在其中漂浮,肢體僵硬,後腦牽出一長串絲帶般的物質。
仔細看才能看出活屍的腦袋被人開了一個洞,那些不斷牽連抖動的物質其實是腦内填充的漿液。
“對,我嘗試過把它拽下來,但是怎麼也……”
金絲雀想要解釋,不料被烏蘿命令立刻離開博物館去報告上級。
年輕的維和官還想提議,被她用目光逼退。他擡頭又望了活屍一眼,小跑着離開,一不小心踩上了地闆上堆放的動物肉,罵罵咧咧上前踢了一腳,被拉瑪攔住了。
“讓開!不要妨礙維和官執行公務。而且擅自宰殺異能動物是違反規定的!”
金絲雀本來就不喜歡這個滿身臭氣的博物館員工,此時說話不免急躁。
拉瑪回道:
“你根本不算是維和官,也也沒資格登上我的星艦!出去!我隻為烏蘿和指揮官大人工作!隻有他們才知道星艦對我們這種人有多重要!就像聖書第一章,你們這種人眼裡沒有靈魂,心髒空洞,即便是烈火也無法引領你們走向被寬恕的道路。出去!”
金絲雀可能聽不懂最後那段話。但他從拉瑪搖晃雙手,怒氣沖沖的姿态也能知道這個女人在侮辱自己。他想不出任何可以優雅壓制對方的話,隻能用貶低的口吻發洩情緒:
“這裡根本算不上星艦!而且你說的那本聖書,不過就是流行書店裡賣的便宜暢銷書……”
烏蘿不得不再次出言提醒。
金絲雀總算是抑制住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怒火,在烏蘿的監督下把這些臭烘烘的動物肉都還給主人。
“金絲雀,等到報告完畢,你就回到利維娅身邊去。”
烏蘿命令道。
年輕的維和官怏怏不樂:
“對不起。我感覺……有點奇怪。沒有不服從您的指揮的意思。”
拉瑪在得意的微笑,嘴裡快速背誦着聖書裡某章某段關于懲罰與救贖的句子。烏蘿真想叫她别念了,可是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對一個守着博物館的孤獨員工說這些。
看着拉瑪收拾肉類的背影,此時此刻,米聶卡說過的某句話在她的腦海裡悄悄浮現;
人總是會主動選擇盲目度日。
機械停止的噪音讓她和金絲雀同時被吓了一跳。轉頭觀察噪音源頭,原來是卡西烏斯已經獨自找到了藏匿在大廳角落裡的懸浮立場的操作開關,在冥思狀态下流暢地輸入正确的緊急制動碼,将其關閉。
安東尼奧的屍體失去立場的支持,向地面緩緩下墜,悄無聲息的滑入花叢深處。不知道有什麼機關被觸發了,一句歡快的“請乘坐真實曆史文物改造而成的載具,探秘星艦深處”電子音響起。
金絲雀不敢再耽擱,立刻去尋找應急小隊的幫助。
烏蘿對卡西烏斯招手。他還在期待着烏蘿的表揚。她卻已經失去了耐心:
“好吧。回憶之旅到此結束。我沒興趣陪活屍遊覽整座博物館。走吧。卡西烏斯。你的回憶夠多了嗎?”
“剛才他看上去已經足夠死了,不能稱之為活屍。”
卡西烏斯平淡的語氣仿佛科研人員。他用樹葉收集了一些從活屍體内滲漏滴落的黑色液體,小心地包起來。烏蘿從他背後拽住了他的衣領,兩人就這樣維持着别扭的姿勢離開花叢。
被她推着走出一段距離後,卡西烏斯說道:
“謝謝指引。但我能正常走路。你隻要松手就可以。”
烏蘿保持了押送的姿勢:
“等回家,我不僅要把你的虹膜裝置取下來,還要給你重新安裝指令系統。”
“很高興我們的關系終于取得了進展。”
“不我們沒有。”
拉瑪把動物肉都處理完畢,剛剛從花叢裡出來就看見兩人已經走向大門,驚訝地喚道:
“怎麼回事?我做錯了什麼嗎?你們要離開了?”
烏蘿加快了腳步:
“不,不。我隻是……有些事情要先去做。拉瑪,不要觸碰那具屍體。等會就有人來處理它。我們之後會回來的。”
拉瑪急匆匆道:
“先等一等。烏蘿,我有話要問你。安東尼奧告訴我,這艘星艦再也不會起飛了。這是真的嗎?”
烏蘿頓時停下腳步。
有一絲陳年陰影輕輕地勾住了她的心髒。
“拉瑪,聽我說。”
烏蘿深吸一口氣,讓卡西烏斯留在原地,自己獨自面對拉瑪:
“可以告訴我,你有繼續服藥嗎?是……那個叫安東尼奧的人對你說了什麼嗎?”
拉瑪身形一晃,像溺水者求助一般緊緊抓住了烏蘿的背包,疑惑地問她在說些什麼。
“我為什麼要吃藥?我是醫護人員。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需要吃藥。”
卡西烏斯暗地裡靠近,握住了烏蘿的胳膊。
“這是怎麼回事?”
拉瑪在面具下深呼吸着擡頭望向金屬穹頂,對那些拼接嚴密的機械部件充滿希冀的點頭。等到她再次面對烏蘿,面具孔隙之下的眼眸已經驚慌地顫動:
“我很開心。不,在聽到安東尼奧說的那些事情之前,我很開心。你知道,這個月是……這個月是星艦要發射的日子。我要啟程去塔斯。我獲得了醫護人員的資格。所有考試全部通過。你也要去,對嗎?怎麼回事呢?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說這裡不是特洛伊星艦?明明所有人都在這裡!啊!”
導覽仿生人重複“遇難者名單”的聲音讓拉瑪的話語慢慢摻上懷疑和痛苦,攥着烏蘿的背包的手指收緊了,猛烈搖晃腦袋,好像要把一切懷疑都甩出去似的。
“我想不通。所有人都很奇怪。他們來來去去……”
“不,那些人是參觀者。他們是來參觀已經退役的特洛伊艦的。”
烏蘿嘗試從自己的背包裡悄悄拿出能夠控制住拉瑪的物品——對了,她從醫院拿了麻醉劑。也許能夠用上。
拉瑪痛苦地揉搓自己的面頰,面具掉落後露出的是一張中年人的面孔,蠟黃且遍布皺紋。那些用花朵裝飾的發辮也散開了,露出了白色發絲。
“發生什麼了?!”
拉瑪失去了自己甜美的嗓音,猛地擡頭望向四周的玻璃牆,對着那個陌生的女性形象怒吼,聲音從胸腔裡爆發出來:
“大家在哪裡?!星艦難道不在這裡嗎?不,不,我記得非常清楚,就是這裡,這個月!”
烏蘿用背包遮掩手中握着的麻醉劑,緩緩說道:
“你需要吃藥。還記得嗎?拉瑪是你的女兒。特洛伊星艦的事故後,你一直在這裡等她。”
自稱為拉瑪的女人恍恍惚惚地盯着烏蘿,被麻醉針紮進胳膊也毫無知覺。
等到藥劑起作用,烏蘿托着逐漸平靜下來的拉瑪,将她平放在草坪上。從烏蘿的背包裡溜出了一本書。
卡西烏斯伸手要去撿那本在病房裡被米聶卡誦讀的書,拉瑪也伸出了手,搶先将它拿起。
紅色書封上米聶卡的照片映入女人的眼眸中,她的神情這才柔和下來:
“這是本好書。烏蘿。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它告訴我,我的女兒隻是在某個地方等我。隻要耐心,等待,贖罪,我們總會在混亂的出口相遇。”
從穹頂垂下的樹藤搖晃窸窣,柔和聲響讓拉瑪重新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容。
烏蘿确認她不再情緒激動,便将書和她留在原地,帶着卡西烏斯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在兩人身後,拉瑪平靜地小聲說道:
“我要在這裡等到星艦再次起飛。我的女兒還在塔斯。路程那麼遠,她需要星艦才能回來。”
卡西烏斯原地站住了。
“又怎麼了?”
烏蘿伸手準備推門。被燈光映亮的玻璃門上滑過蠶蛾抖動的翅膀時産生的陰影。她的視線無意識地跟随着飛蟲陰影移動,與卡西烏斯同時看見蠶蛾正趴在被不明來源的黑血浸濕的花蕊上吸食。
沙沙聲逐漸擴大至整個觀光廳。仿佛千萬隻手指同時抓撓發絲,大量蚊蠅從藏身的花瓣中鑽出,圍繞花叢中懷抱紅色書本的拉瑪飛舞。
“烏蘿,我看見了大廳中央有不明高溫物體。”
卡西烏斯指向了拉瑪身後,說話聲音在此時居然也不緊不慢:
“我的建議是撤離。”
花藤被熱流掀飛。烏蘿也看見了被他指出的東西。
在花叢深處,數十座醫療艙被堆疊在一起,被纖維狀的黑色物質包裹。艙内隐約可見人形。本應離開的金絲雀維和官也倒伏在醫療艙附近。
此時此刻,蟲巢的回憶一點一點爬回烏蘿腦内。
幾乎是在看見這一幕的同時,她舉起手,同時喊道:
“卡西烏斯,随便聯系誰,讓他們支援!”
她伸手摟着卡西烏斯向旁邊躲避。從剛才開始就已經停靠在博物館正門前的浮空車接收到主人的信号,撞碎門扇駛入室内,穿過漂浮的玻璃碎片剛好停在兩人身側。
“我在聯系——”
他還沒說完,被烏蘿揪着衣領一起上車。兩人腳尖還未離地,浮空車已經起飛。
拉瑪依然在草地上嬉笑。博物館裡的仿生人聚集過來,發出了與她一模一樣的少女聲音:
“拉瑪希望指揮官和烏蘿小姐留下來,看見我們制造的星艦奇迹。我們不是應該為了目标齊心協力嗎?”
有重物從側面襲擊浮空車,自動導航系統瞬間失靈,陷入滞空狀态。烏蘿緊急調整駕駛模式,一條仿生人的手臂從她背後的車窗外伸過來,卡西烏斯立刻撲來擋住了她。
浮空車撞在樹幹上,玻璃碎裂聲音透過他的身體傳至烏蘿腦内。導覽仿生人從車窗外探頭,扼住卡西烏斯的脖頸要将他拖出車廂,仿生皮膚摩擦在車窗碎片上的嘎吱聲音讓人寒毛直豎。烏蘿一手抓緊了操作台,另一隻手抓住卡西烏斯已經破裂的衣袖:
“抓緊了!”
他在導覽仿生人的嘻嘻怪笑與烏蘿的叫聲裡鎮靜地調用自己的通訊模式:
“我已經在聯系……”
浮空車原地調頭,車門狠狠刮擦樹幹,将導覽仿生人逐步擠壓成挂着半張人臉的零部件。
卡西烏斯呆了一下,取下導覽仿生人仍然挂在自己脖頸上的手,同時觀察着手指上的黑液:
“他破壞了我的通訊系統。”
烏蘿啧了一聲,操控浮空車躲開發瘋般搖晃糾纏的花藤:
“你就不能謝謝我的車技救了你一命?”
他居然真的猶豫了:
“說實話,你的車技……”
咻咻聲穿透車窗,浮空車同時被幾道兇悍揮舞的藤條刺穿。烏蘿在引擎冒煙時果斷棄車,與他先後滑出車窗跳上樹幹然後着地。頭頂的陰影尚未消除。卡西烏斯預感到危險,擡手護住了她的腦袋,翻滾躲開從天而降的浮空車殘骸。
花叢裡浮起燃油氣息和危險的煙霧。着火的藤條與花叢像是跳舞的人們,在怪異的光線與倒影中抽搐跳躍。烏蘿頂着陣陣發黑的視線站起來,一眼看見了自己那台正在燃燒的浮空車。
“博物館别想着要我付停車費了。”
卡西烏斯同意了她的看法。
更多仿生人還在附近尋找他們。除此之外,醫療艙的方向也傳來了逐漸強烈的嗡嗡聲。
卡西烏斯帶她找到附近懸浮立場的開關。發出嗡嗡聲音的未知生物穿過火焰靠近,正在嗅聞着他們的蹤迹。她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但她看懂了他手指的穹頂上的武器艙。
她點了點頭,卡西烏斯随即啟動懸浮立場,兩人霎時間被氣流飛快托舉上升。
許久沒有重溫過這種急速旋轉上升的經曆,烏蘿的視線模糊不清,能感覺到的唯一實物便是卡西烏斯緊緊抓着她的手。
在兩人下方,拉瑪仍然在孤單地叫喊: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要去哪?!星艦還在等待着你們呢!你們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