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離離野。
天上下着蒙蒙細雨,路上行人寥寥幾個。
一白衣公子帶着帷帽,緩慢地走在泥濘小道上。
帷帽上的薄紗随着風蕩,透過紗,隐約可見青年閉着目,頭一點一點。
像是累得要睡着了。
而他的腰間,明晃晃地纏着一隻錢袋子。
好機會!
踟蹰再三,一隻不安分的手鬼鬼祟祟伸向錢袋。
可那手離青年堪堪三寸時,白衣公子猛地睜開眼。
蒙霧般的藍眸定定地看着動作僵硬的小賊,青年臉上帶着微笑。
可這笑在沒得手的賊眼中,頗為瘆人。
他怎麼察覺到的?
“大爺,您.....”
青年的聲音還帶了困倦。
沒等他說完,那賊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我是恰巧路過————”
聲音消散在雨絲裡,伴随着狼狽跌倒的聲音。
“哎呦喂!”
搖搖頭,問月鼎繼續往前。
離家七天,他已經遇到過多次類似的情況。
等到繁華城鎮,得把身上惹眼的衣服換掉,省得總招賊惦記。
他離宗非常倉促,臨行前的準備難免會出纰漏。
因為起初,長老們并不贊同讓剛到金丹期的他離開。
是他那素有神算之稱的父親似是早有預料,不問緣由地強勢保他,問月鼎才得以趁夜悄然離開。
臨行前,明鹫宗宗主,也是他的父親将他送到山門處,給他留下個要求。
“月鼎,此次離宗,對你極其重要。”
向來溫和的問謹難得嚴肅,再三叮囑:“不可懈怠,把它當作次雲遊苦修。”
“機緣,匿在跬步間。”
“是,孩兒知曉。”
問月鼎認真應下。
苦修,自是不能太讨巧,不可頻繁用術法偷懶。
父親會主動提及,定是算到了什麼,他自然照做。
于是問月鼎白日趕路,晚上留宿客棧,這般過去七天。
腿部隐隐傳來酸痛,他停下腳步。
因為懈怠,問月鼎雖有修為傍身,身體素質卻沒比沒修為的人好到哪去。
休息的空隙,他從納戒中取出羅盤。
羅盤非常脆弱,到人氣多的地方就會失靈,隻能在人少的地方用。
先前一直都指着正南方的指針,反常地偏向東南邊。
若不是失靈,羅盤偏移方向,隻可能是玄衣鬼面就在東南邊不遠處。
雖不相信找人如此輕松,但他還是必須去探究竟。
站起身,問月鼎朝着東南方走。
前邊隐約可見挨山的小村落,被薄霧籠罩。
再靠近些,村口坍塌的石柱邊,用于書寫村名的碑已經破碎,被荒草叢掩埋。
現在是春時,卻沒人在田地裡耕種。
放緩腳步,問月鼎感知到人鬼交雜的氣息。
————村裡有人,也有鬼。
若是其他人,早該掉頭就跑,可問月鼎隻覺得高興。
甚至隐隐興奮。
若是能盡快找到玄衣鬼面,他就能真正睡個好覺了。
問月鼎就近敲響一家禁閉的門,想先找好今晚的落腳地。
霧比方才更濃。
敲了半天,屋裡都沒傳出聲音。
村中安靜,連敲到第四家,問月鼎才終于聽到句人話。
“誰?”男人的口氣不算友善。
“我是路過的商人,想借您家暫住一晚。”
問月鼎撒了謊。
百姓們未必親近修士,但要聽說是商人 ,都知有利可圖。
“不行!”
沒有猶豫,裡面傳出聲。
“不光我家,全村都不待客。”
問月鼎還想說,男人又補了句。
“去去,趕緊走!”
問月鼎隻得繼續往前,朝着靠山的地方去。
前邊的房子更少,而且多數都是年久失修的破屋。
鬼的氣息越來越重了,找到家看着還算新的屋,問月鼎再次敲響門。
咚、咚。
沒有應答。
他敲門的同時,一隻慘白的手搭上他的肩。
嗒。
觸感很輕,像落葉掉在肩膀上。
森寒之氣彌漫,問月鼎的帷帽被人惡作劇般拽落,連帶着扯下他頭上那隻血玉銀紋鳳頭簪。
簪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如瀑的青絲散開。
眨眼間功夫,問月鼎身上看似裝飾的細長紅绫宛如靈蛇般扭動,絞住他身後作亂的手。
這是他從小戴着的法器纏朱,以柔克剛,能輕松制服比他修為低的妖魔鬼怪。
“嗬——嗬.....!”
身後的“人”被制服,發出哀叫。
問月鼎這才轉過身。
一張血紅色的面具,直直地沖着他。
瞳孔驟然緊縮,問月鼎腦海中不受控地蹦出夢裡血糊糊的畫面。
難道眼前“人”就是玄衣鬼面?
可面前這位兄台鬼氣纏繞,分明是活屍,而不是魔。
品種都對不上。
其次,這紅鬼面長得未免也太寒碴。
瞪着兩隻田雞似得眼睛,挑着大眉毛,撅着嘴嬉皮笑臉。一點也不像枭雄,倒像潑皮無賴。
鬼面瞪着清澈到愚蠢的田雞眼睛,盯着他的臉。
“你。”
他僵硬出聲,聲音難聽得像鋸木頭。
“嘿嘿,回家。”他伸出手,傻呵呵道。
“ 好看......和我走、走吧。”
夜色深重,問月鼎自然不敢貿然和紅面具離開。
而随着夜色加深,紅面鬼身後的霧裡,雨後春筍般冒出許多“人影”。
村裡的活屍數量驚人,問月鼎隻想抓走紅面具,并不想驚動别屍給自己找麻煩。
從納戒抽出一張符胚,他熟練添上潦草的幾筆。
這是趕屍趕鬼的挪鬼咒,一般正道修士壓根不學這般邪的咒法。
問月鼎畫符的間隙,紅面鬼傻笑着,不住往他身上貼。
就在他的手要往問月鼎胸口摸時,金紅色的燈火突然亮起,劃破濃稠的黑夜。
突然出現的強光,害問月鼎下意識眯起眼。
等他視線重新清晰,活屍的身後,亮起雙如獸般的金色瞳孔。
刺骨的陰冷之中,問月鼎感受到絲縷熾熱的活人氣。
骨節修長的手鬼魅似地搭上活屍的肩,帶着扳指的拇指用力下壓,将活屍往後重重一帶,順勢丢在牆邊。
悶響過後,煙塵四起。
紅鬼面的面具剝落,露出裡面腐爛得隻剩白骨和碎肉的臉。
問月鼎定睛看向來者。
這人穿了一身黑,單手提盞明燈,另手熟練地壓着活屍的面門,下手果斷到狠辣。
不知為何,問月鼎本能地對他提起警覺。萬年不變的心跳,也因此漏半拍。
天已黑透,怎會有人突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