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萊溫離開軍官閣，夜風迎面拂來，帶着枝葉摩挲的細微聲響。庭院沉浸在夜色中，長廊盡頭的火炬燃燒得平穩，燈火投下沉靜的光影，映在石柱表面，層疊交錯。巡邏的衛兵從另一側經過，靴底踏在石闆上，發出短促而規律的聲響。萊溫的步伐未變，但思緒早已偏離了腳下的道路。方才收到的消息占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向羅維爾發出了邀請，邀請他出席本周末的沙龍。

自從羅維爾抵達王都，格裡莫爾伯爵夫人便一直試圖接觸他，且從未掩飾這些小動作。這或許可以被解讀為她對國王态度的試探，而羅維爾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他的回應始終如一——沉默，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以一種近乎消極的方式維持着他的獨立。然而這一次，伯爵夫人不再停留于試探，而是毫不掩飾地直接向他伸出了手，試圖讓他在這一局棋中做出選擇。她在逼迫羅維爾行動。

而羅維爾來到王都之後，一直表現得極為安靜，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置身事外，似乎不願也不屑卷入任何派系之争。然而，萊溫清楚，這種沉默并不意味着他毫無察覺。他有意識地隔絕了一些消息，刻意讓羅維爾遠離某些動向，但現在，他已無法确認羅維爾究竟被隔絕了多少，又真正知曉了多少。他一直沉默，而沉默本身，或許已經是一種态度。

無論如何，羅維爾仍然是羅維爾。

萊溫穿過長廊步入庭院，王宮别館的輪廓隐在夜色之中。建築群沿着宮殿側翼分布，回廊連接着各處客房，燈光零星散落，顯然大多數房間早已熄燈。然而，靠近庭院一側的某間客房仍透出光亮，窗簾沒有完全合攏，壁爐的火光映在玻璃窗上，投出溫暖而沉靜的色調。

他徑直走上石階，守夜的侍從見到他，微微躬身行禮，随即側身讓開道路。夜晚的别館格外安靜，除了偶爾傳來的低聲交談，隻有風穿過門廊時留下微弱的回響。進入别館，他沿着回廊前行，走到客房門前停下。目光在門扉的雕飾上短暫停留，随後擡起手，敲響了房門。

屋内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随後是椅背輕微挪動的響動。短暫的沉默後，低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請進。”

萊溫推門而入，壁爐的火光在房間内投下溫暖的光暈，映照在書架上，空氣中彌漫着紙墨與木柴燃燒的氣息。羅維爾坐在書桌後，手中拿着一本書，手指輕輕翻動書頁，神情專注。

萊溫颔首行禮：“打擾了，伯爵閣下。”

他的目光掠過書桌，視線短暫地停留在一封拆開的信函上。深綠色的封蠟上印着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徽記，在燭火下映出清冷的光。那封邀請函沒有被收起，而是随意地放在桌面中央，位置顯眼，仿佛有意讓來者一眼看到。

萊溫很快收回視線，神色如常：“您似乎還未休息。”

羅維爾擡起頭，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淡然：“還有些事務需要處理。”

萊溫的目光再次投向書桌，那封拆開的信函靜靜地擺在文件之間：“今天……閣下似乎有訪客。”

羅維爾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目光在封蠟上停頓了片刻，仿佛隻是随意掃過，但他的指尖輕微地收緊了一下：“一位故人的邀請……去叙舊。”

萊溫注意到這個細節，他的語氣依舊平穩：“您與格裡莫爾伯爵夫人……是舊識嗎？”

羅維爾的手指沿着扶手緩慢地摩挲，聲音依舊漫不經心，甚至比方才更随意了一些：“……算是‘相識’。”他的語調不急不緩，刻意淡化着這個話題：“伯爵夫人的交際圈向來廣闊，在這裡，很難不與她産生交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也恰到好處地平淡。然而，萊溫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指尖仍停留在椅扶手的邊緣，動作極輕，仿佛隻是習慣性地順着木紋輕輕摩挲，但這并不是羅維爾慣有的動作。

真正的無所謂，不需要如此刻意。

萊溫的目光在羅維爾的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觀察他的神色，随後試探性地問道：“您已經回複了嗎？”

羅維爾的指尖在書頁邊緣停頓，擡眼看向他，目光中帶着幾分深意，語氣中隐約透出一絲調侃：“我的答複……是否需要您的批準？”

萊溫沉默片刻：“您是王宮的貴客，自然可以自由安排您的行程。”他說着，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誠懇：“我隻是不希望您置身于某些不必要的困境。”

羅維爾輕笑了一聲，聲音低沉，帶着幾分諷刺：“賓客……多麼尊貴非凡的稱号，還有如此出色的護衛。”

萊溫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權衡什麼。他觀察着羅維爾的神情，語氣更像是一種确認，而非疑問：“您不願意……相信我們嗎？”

羅維爾沒有回答，隻是目光微垂，手指落在書頁的一角，像是随意翻閱，又像是并未真正閱讀。他的語調淡然，帶着某種若有若無的諷意：“你們信任我嗎？”

萊溫的指節微不可察地收緊，似乎有什麼情緒在瞬間掠過。他沒有立刻開口，片刻後，聲音低緩卻堅定：“我相信您。”

羅維爾的手指停在書頁上，眼神一動，緩緩擡頭，目光沉靜，仿佛試圖從萊溫的臉上看出什麼。但萊溫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靜靜地注視着羅維爾，沒有回避，也沒有補充任何解釋。

片刻後，羅維爾終于将書放下，合起封面，指尖仍停在封頁的邊緣，像是在思索。他輕輕敲了敲封皮，語氣意味不明：“您說相信我……” 他似乎在咀嚼這個詞，随後擡起頭，與萊溫的視線正面交彙：“您所謂的信任，意味着什麼？”

萊溫的目光微微一沉，像是沒料到他會如此正面地追問，但他沒有遲疑，短暫地思索後低聲道：“信任是一種實踐。”

羅維爾挑眉，神色未變，語氣帶着克制的審視：“實踐？”

“是。”萊溫的語調沉穩而流暢，不帶任何猶疑：“它不是情感上的依賴，而是一種選擇。不是憑空産生的，而是通過經驗和行動建立的。”

羅維爾似乎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聲音依舊淡漠：“如果是這樣，那信任就隻是認知的一種模型，依賴于經驗與可預測的結果。換句話說，它始終是受限的。”

他稍稍側頭，目光微冷：“那麼，如果經驗無法證實，如果過去的認知全然失效，您的信任是否也會随之崩潰？”

萊溫的神情未變，目光平靜：“如果經驗崩潰，那說明它從一開始就不足以支撐信任。”

羅維爾的眼神微微一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