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IV
晨光穿透窗棂,斜斜灑落在書桌上,将堆疊的紙頁映照得泛起微光,墨迹在光影交錯間折射出淡淡的反光。屋内一片寂靜,唯有窗外隐約傳來的風聲,在半開的窗扉間低吟,裹挾着晨間尚未消散的微涼,悄然流入書房,将那一點萦繞在紙張與墨迹間的沉悶氣息緩緩沖淡。
羅維爾停下筆,略微擡頭,目光穿過窗外庭院的樹影。風從遠處拂過,枝葉微微搖曳,斑駁的光點透過縫隙灑落,随着風的律動而躍動不息。庭院中,修剪整齊的樹籬在晨光下投下清晰的陰影,落葉零星地散落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
按照慣例,早餐之後,他總會抽出一段時間用于書寫。桌上攤開的草紙上,潦草的筆迹層疊交錯,勾勒着尚未完成的句子。他的書寫并無嚴格期限,也談不上緊迫,王宮并未對他的工作設下催促的界限,仿佛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填補時間,使他在這座宮廷之中,不至于顯得無所事事。正因如此,他所做的一切,都被精心設計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既不至于讓他過于忙碌,又不會讓他顯得過于閑散。就像是一種看似松弛的束縛,每一天都循着固定的軌迹展開。
他當然明白,這并不是什麼真正的“工作”。真正的意圖,從來都不在這些文字本身,而在于它構築出的表象——一種安定而井然有序的表象。
他的一切活動,甚至包括每日的散步,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不容偏離。每天早餐後,萊溫便會準時出現,例行公事般地詢問他當天的行程,是否需要額外的書籍,或者其他的必需品。白日,他大部分時間待在書房,整理戰時的資料,偶爾翻閱法典。晚餐之後,他可以在庭院裡短暫地散步,夜色下的王宮顯得格外空曠,而他的步伐亦被限制在某個固定的區域之内,避開那些不屬于他的地方。歸來之後,萊溫依舊會準時等在房間裡,确認他的狀況,簡單交談幾句,敲定第二日的安排,而後沉默地退去。
日複一日,一切井然有序,精确得如同某種經過嚴密計算的時計。
萊溫的态度一如既往。他的每一次出現、每一句話語,甚至每一個不經意的舉動,都顯得克制而恰到好處,似乎真的在充當他的“副官”。然而,正是這種克制,讓羅維爾更加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某種無形的目光始終伴随着他,像是某種無聲的監視,又像是……一種刻意的關注。無論他是否承認,這種存在感已經悄然滲透進他的日常,使得“被觀察”成為了一種無形的常态。
每隔幾日,萊溫都會例行檢查他的魔力流動,确保他的身體狀況穩定。這是國王授意的安排,羅維爾本不願接受,然而在幾次沉默的對峙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然默許了這件“例行公事”。他原本以為,這一切都不過是某種精密的監控手段,直至他開始察覺到,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書房裡的椅子被換成更舒适的款式,夜間工作得太晚時,侍從會悄無聲息地送來一杯不會影響睡眠的溫熱茶飲——并非來自任何明确的命令,而是萊溫個人的判斷。
這本不該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可以歸咎于對方機械化的執行力。然而事實卻是,他無法忽視這一點。無論他是否承認,萊溫的存在,已然成為他日常作息的一部分。
但宮廷并非一成不變的囚籠。過去幾日,某種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浮現。他察覺到,宮中侍從的态度變得更加謹慎,巡邏路線被重新調整,一些原本無人看守的走廊,如今站滿了哨兵,而某些安靜的角落,在夜晚竟也回蕩着巡邏的腳步聲。這些變化并不顯眼,若非對周圍環境足夠敏感,恐怕很難察覺其中的異樣。然而,羅維爾在戰場上經曆過太多類似的局面,他清楚地知道,這些變化意味着什麼。
這并非針對他個人的限制。如果王宮有意收緊對他的監視,完全可以直接下令,而非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這更像是一種不對外聲張的戒備,一種正在悄然收緊的警惕。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也沒有試圖探究這些變化的緣由。他沉默地觀察,等待着蛛絲馬迹自行浮現。他知道,有些事不會因為沉默而停滞,它們隻是在暗中蟄伏,等待着合适的時機,才會露出端倪。
這天清晨,當他推開書桌上堆積的書籍和稿紙時,一封信件靜靜地躺在那裡,與平常送來的任何文件都不同——沒有署名,沒有封蠟,仿佛昨夜某個無人察覺的時刻被悄然放置在此。他拿起信件,展開紙頁,目光掠過那行簡短的字句:
“慶典之日,不必站在王座的陰影下。”
他的指尖摩挲着紙張,眉間微微皺起。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然而其中的内容卻比以往更加隐晦。既沒有明确的威脅,也不像警告,更像是一種有意的試探。這封信件未曾加密,亦沒有任何附着魔力的痕迹,它的存在本身即易于暴露,又難以追查來源。
——王宮中某些勢力正在暗中活動,他們不僅關注着局勢的變化,也在關注着他。如果這是個陷阱,那麼意味着有人在試圖操控他的行動,甚至可能是在試探他的立場,迫使他在某個未知的局面中做出表态。不管是哪種情況,都傳遞出一個無可忽視的信息——他已然成為某些人的關注對象。
羅維爾将信紙扔進壁爐,看着那張紙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片刻後,他回到桌前坐下,攤開草紙,拿起一本書,翻開到上次留下标簽的地方,拿起筆繼續手頭的工作。
盡管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安并沒有完全消失,但他沒有時間沉溺于這些不明的威脅之中。現在他需要保持冷靜,密切觀察,避免在尚不清楚的局勢中做出過早的決斷。冷靜、克制、觀察——這些是他多年戰場生涯養成的習慣。
敲門聲在靜谧的書房中響起。
短促而規律的敲擊聲在沉寂的空氣裡顯得尤為清晰。羅維爾的目光仍停留在書頁之上,指尖輕觸紙張邊緣,眉間微微一緊。
他沒有急于擡頭,而是先翻過書頁,視線随意地掠過一個段落,而後才放下羽毛筆,呼吸極輕地沉了一瞬。随後,他開口,語調平穩如常,尾音卻中藏着一絲極淡的疲憊:“請進。”
事實上,不需要擡眼,甚至不需要聽見對方開口,他已經知道門外的人是誰。
門被推開,萊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欠身行禮:“伯爵閣下。”
羅維爾站起身,目光在他身上短暫停留,随即将書合上,微微颔首,以示回禮。
“您和戰争部檔案館約好的時間快到了,該啟程了。”
羅維爾側首看向他,像是在他臉上尋找什麼,片刻後才淡淡道:“知道了。”
他理了理袖口,随後邁步向門口走去,途中接過侍從遞來的外套。萊溫微微側身,讓出半步,随後,二人一同走出書房。
外面的空氣比室内更加寒涼,晨霧未散,走廊裡透着夜晚殘留的濕意,石磚上浮着一層未幹的水汽。羅維爾微微攏緊衣襟,目光平靜地望向前方。萊溫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旁,步調一緻,既不過分靠近,也不刻意疏遠。
…………
戰争部大樓矗立在王宮西側,晨光灑在厚重的石牆上,勾勒出分明的輪廓。高聳的拱門上,阿爾瑟王國的軍徽鑲嵌其間,金屬邊緣映着微光,泛起淡淡的冷色光澤。薄霧未散,陽光透過縫隙灑在石闆路上,投下交錯的影子。門前的哨兵站得筆直,見兩人走近,立即行禮,目光短暫地在羅維爾身上停留,随即迅速移開。
穿過拱門,兩人踏上石砌的長廊,當他們步入主廳時,空氣仿佛驟然凝滞。
幾名文書停下腳步,視線不約而同地朝他們投來,神色各異,驚訝、遲疑,或是不加掩飾的好奇,在他們的臉上流轉。年輕的軍官與書記員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裡見到這位昔日的“叛軍指揮官”,交談聲頃刻間低了下去,像是漣漪般在人群中擴散,即使刻意壓低,卻仍然清晰可聞。年長的軍官們的神色則更為複雜,沉默之中暗藏着隐晦的情緒,他們的目光深邃,或是在權衡,或是在回憶。
低語聲在大廳内無聲蔓延,盡管所有人都刻意壓制音量,然而竊竊私語聲依舊如同暗流般四處湧動,細微而潛伏,卻又無孔不入。
——“……那是他?”
——“國王批準的嗎?”
——“可是他為什麼會和……”
羅維爾步伐不改,沉穩地穿過交錯的目光與低語。他的神色冷淡,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未曾觸及他分毫,那些探究、遲疑,甚至帶着審視意味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彙聚,卻在他的平靜之下悄然退去,無從落腳。
萊溫則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沉默地跟在他側後方半步之處,既不過于貼近,也不顯得刻意疏遠。他的步伐與羅維爾一緻,沉靜無聲,如影随形,在衆人目光的交錯間不動聲色地融入他的陰影之中。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傳來,軍靴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響清晰而有力,伴随着衣袍掠過空氣的輕微摩擦。周圍的交談聲微微一滞,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那個方向望去。
隻見戰争部長艾爾頓·弗雷澤正沿着長廊大步走來,步伐穩健,肩背挺直,靴底踏在地面上,最後幾步明顯加快。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羅維爾身上,眼底湧動着某種無法掩飾的情緒。在接近的瞬間,他張開雙臂,帶着一貫的爽朗,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我的将軍!”
羅維爾的肩背略微一繃,但并未躲開。他順勢擡手,輕輕拍了拍弗雷澤的後背,“弗雷澤閣下。” 他的語調溫和,卻帶着不動聲色的提醒:“您已經是戰争部長,不必再這麼稱呼。”
弗雷澤的朗聲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當然得這麼叫。” 他的語氣輕松,甚至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自若:“——因為您永遠是我的将軍。”
說話間,弗雷澤餘光微微一轉,目光落在一旁的萊溫身上。他的笑意稍斂,眼神收束,語調恢複平穩:“貝爾圖中校,今日不在王宮執勤?”
“ 統帥閣下,”萊溫向他行禮,回答簡潔:“我陪同伯爵閣下前來查閱資料。”
弗雷澤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後點了點頭,語調随意地應道:“國王安排的事務,我自然不會幹涉。”
說着他收回視線,重新望向羅維爾,神色松緩了一分,語氣中不自覺地透出些許懷念:“——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說話時目光微微偏移,掠過大廳高處懸挂的軍旗與牆上的銘牌。晨光透過高窗灑落,塵埃在光影之中緩緩浮動,金屬銘牌上的刻字在微光下映出深淺不一的光澤。他低聲感歎道:“——這裡還留着不少您的記錄。”
視線掃過大廳,弗雷澤敏銳地察覺到周圍仍未完全散去的探究目光。他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聲音壓低,語氣從容:“——這裡不适合談話,還是去我的辦公室吧。”
三人沿着長廊前行,抵達弗雷澤的辦公室門前,他推開厚重的木門,微微側身,示意二人入内。待他們跨過門檻,他随手将門帶上,門鎖輕輕扣合,外界的目光與壓低的竊語便徹底被隔絕在門外,方才大廳中的隐隐躁動也一并湮沒在這片靜谧之中。
房間的布局簡潔而不失莊重,牆上懸挂着阿爾瑟王國的地圖,邊角微微泛黃,顯然已在這裡許久。書架上整齊擺放着各類軍務檔案與戰術書籍,厚重的封皮在晨光下透出微微的舊色。弗雷澤随意找了個借口遣走副官,随後朝兩人略一點頭,示意他們落座。他自己則在靠近書架的扶手椅上坐下,單手搭在椅背上,身形微微前傾,動作輕松随意。
“時間過得真快啊——”他輕歎了一聲,語氣裡帶着幾分不加掩飾的感慨:“——想當年,我不過是個拿不到薪水的書記員。”
他笑了一聲,目光落在羅維爾身上,帶着某種隐含的懷念與戲谑:“說實話,您當初收下我做參謀時,我已經在策劃怎麼當逃兵了。畢竟,愛國情懷不能當飯吃。”
羅維爾指尖輕抵膝側,神色未動,目光沉靜如水:“我們的後勤部隊很盡責。”
弗雷澤搖了搖頭,像是對他的回答早有預料,輕輕歎了口氣,笑意略收,語調也随之放緩:“戰争後期,物資供應愈發緊張,最先遭殃的總是我們這些下層軍官和士兵。”他頓了一下,目光微微沉了沉,語氣壓低了一分:“——但您的部隊,從未欠過薪饷。”
羅維爾的神色依舊不變,聲音平穩:“戰時資金短缺,軍官總要想辦法。”
弗雷澤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駐片刻,最終,他緩緩歎了口氣,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笑意:“那時您确實想了不少辦法。”
弗雷澤換了個姿勢,手肘搭上椅扶手,語調輕松了一些,帶着幾分刻意的随意:“後來戰争部要給您秘書長的席位,您卻推了,把我送了上去。”他語氣裡夾雜着幾分揶揄,目光随意地掃過房間的一角:“您本意是好的,結果卻害我在這棟樓裡做了八年‘打字機’,整日埋首在文件堆裡,隻管簽發和批複——”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微微一頓,停留在牆上的地圖與軍旗上,語調不覺間變得緩慢:“……直到南方起事,首都亂成一團,陛下回到城裡組織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