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iii
拍賣即将開始。
拉克蘭微微轉過身,視線越過大廳,落在即将開始的拍賣場地。那裡已然布置妥當,覆着綢緞的長桌靜靜陳列在高架舞台前,燈光灑落在金箔裝飾的木椅上,映出柔和的光暈。賓客們圍坐在周圍低聲交談,酒杯輕碰間濺起細微的琥珀色波光,交錯的聲音在空氣中交融成溫和的喧嚣。侍者穿梭于席間,銀盤上擺滿酒杯,杯壁映着燈火微光,随着步履輕輕晃動。
拉克蘭的視線随意地掃過會場,下一瞬卻微微一頓。一個侍者映入眼簾——他站得略遠,避開了主桌的喧嚣,衣着得體無可挑剔,舉止間卻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感,使他在一衆侍者中顯得格外突出。乍看之下,他與其他仆從無異,隻是身形稍顯高大,氣質卻似乎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拉克蘭的目光在那人的側臉上停留片刻,心中浮起一絲異樣的熟悉感,眉梢微微一動。某個模糊的記憶似乎被觸動,像是曾在某個場合見過這張面孔,卻一時難以捕捉到清晰的細節。正當他想要再看得仔細些,那人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動作極其自然地低下頭,步伐微頓,随後不着痕迹地融入人群,身影迅速消失在宴會的喧嚣之中。
拉克蘭的目光仍落在那人消失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沿着杯壁輕輕摩挲。那抹熟悉的身影如影随形,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錯位感,讓他心頭泛起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然而,四周的談笑聲逐漸蓋過了他的思緒,舞台上的燈光随之亮起,水晶吊燈的光輝灑落在高架舞台上,正式拉開了拍賣的序幕。
一件件珍貴拍品陸續呈現,拍賣場的氣氛逐漸升溫。低聲交談與偶爾響起的笑聲交織在一處,酒杯相碰的清脆聲不時從大廳各處傳來。侍者端着銀盤穿梭其間,酒液在燈光下泛起細膩的漣漪,映出柔和的光暈。
高台中央,格裡莫爾伯爵夫人舉止優雅,從容地掌控着全場。她的聲音溫和而清晰,恰到好處地引導着每一件拍品的亮相。珍貴的手稿、璀璨的珠寶、承載王室曆史的古董——每一樣展品都引得在座衆人目光流連,競價此起彼伏,偶爾夾雜着低聲的議論與輕笑。燭光映照在金銀器皿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輝,使整個拍賣場愈發顯得瑰麗而莊重。
随着拍賣進入尾聲,競價聲逐漸趨于平緩,賓客們的交談聲也随之低落,熱烈的氣氛在微醺的酒香與緩緩流淌的樂聲中逐漸沉澱。燭火輕輕搖曳,映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溫暖而朦胧的光影。大廳中彌漫着一絲無聲的期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後的壓軸之物,一場盛宴的真正高潮即将揭幕。
高台之上,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目光緩緩掠過在場衆人,她優雅地端起酒杯輕抿一口,随後放下酒杯,纖細的手腕微微一擡,示意侍者呈上最後的拍品。
片刻後,幾名侍從穩穩地擡上一個覆着黑色天鵝絨的長匣,動作謹慎而沉穩。匣蓋緩緩開啟,一柄華美的短劍映入衆人眼簾。劍身泛着冷冽的金屬光澤,在燭火映照下微微閃爍,劍刃上的紋理細膩流暢,如流水般延展。劍格與劍柄上鑲嵌的藍色與金色寶石與雕刻的花紋交相輝映,精巧的紋飾間隐約可見阿什懷斯家族的雲中之手圖樣,靜默地昭示着它的所屬。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緩步走至台前,裙擺輕輕掠過地面。她微微一笑,目光從容地掠過在場衆人,随後擡手示意,聲音響徹整個大廳:“諸位,今晚的壓軸之物,想必能讓在座的每一位都感興趣。”
她的視線在衆人之間緩緩流轉,觀察着他們的反應,随即微微頓了頓,語調比方才更顯莊重:“這柄配劍曾屬于先代阿什懷斯侯爵,乃是陛下特意交托給此次義賣,以支持執事團的事業。”
片刻的靜默在會場内彌漫,仿佛連燭火的微光都映出幾分耐人尋味的意味。國王在拍賣他父親的佩劍——這一事實使在座衆人不動聲色地彼此交換目光。這柄配劍的象征意義頗為微妙:它既不屬于王權的象征物,也不直接歸于阿爾瑟王室。但同樣,它也絕非一件普通的古董。
“起拍價,三千金币。”
短暫的沉默被競價聲迅速打破。率先開口的是一名外國使臣,他目光微亮,毫不猶豫地報出三千五百。片刻後,一位貴族舉起手,加至四千。随着價格的攀升,場内的氛圍也微妙地變化,幾位阿爾瑟貴族相繼加入競價,數額不斷上調。
然而,當競價上升至七千金币後,原本積極出價的幾位阿爾瑟貴族突然不約而同地停下,場内的氣氛在瞬間發生了變化。
烏爾提克站在一旁,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舉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随意地掃過場内那些安靜下來的貴族,随後落在外國使臣身上。對方猶豫了片刻,目光掠過沉默的阿爾瑟貴族,最終緩緩舉手——八千金币。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笑,輕輕颔首,語氣優雅:“八千金币,還有更高的報價嗎?”
大廳内一片寂靜。她略作停頓,随後宣布:“成交。”
低聲的議論在人群中浮現,幾位貴族交換着意味不明的眼神,而烏爾提克隻是低下頭,視線落在酒杯中琥珀色的液體裡,指尖輕輕摩挲着杯壁,嘴角挂着一絲笑意。整個競價的過程表面上激烈,實則井然有序,甚至……更像是某種精心安排的結果——國王承諾過,拍賣這柄劍得來的全部款項都會用于修複南部官道。而最終能從中籌得多少資金,則取決于他的具體“操作”——他對這個結果相當滿意,甚至已經在心中開始推算如何最有效地分配使用這筆資金。
随着拍賣落幕,廳堂内的喧嚣漸漸平息。賓客們三三兩兩地倚在椅背上,酒杯在指間漫不經心地轉動,交談聲低緩而悠閑。侍者在席間穿梭,偶爾傳來金器輕觸瓷盤的細微聲響,在微醺的空氣中若有若無。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擡手,示意侍者調整會場的光線,随後從容地掃視着在座的賓客。她的神情依舊優雅,聲音溫和,恰到好處地回蕩在廳堂之中:“諸位,今晚的拍賣已近尾聲,我想,或許可以換一種更悠然的方式結束這場夜宴。” 她抿了一口酒,似是無意地一笑,随後輕輕一頓,目光落向一旁的學者:“正巧,這位先生為我們帶來了一首詩篇。”
燭火輕輕跳動,映出紙張微微泛黃的色澤,金邊的詩稿在學者手中被翻開,指尖輕觸紙面,帶出細微的摩擦聲。他微微擡頭,視線掃過衆人,随後用沉穩而富有韻律的嗓音緩緩誦讀:
“秩序如風,吹拂大地,扶持衆生;
公義如光,照耀王座,警示君王。
若權柄離公義而存,則大地傾覆;
若王權背正理而行,則國運衰亡。”
詩句回蕩在靜谧的廳堂之中,衆人目光交彙,似乎在揣測這首詩的用意,或是在衡量其中隐含的意味。短暫的沉默後,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一笑,舉起酒杯,指尖輕輕摩挲着杯壁,語調悠然,仿佛隻是随口一問:“這首詩倒是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公義’究竟是君主手中的利劍,還是束縛王權的枷鎖?”
她輕輕晃動着杯中酒液,姿态依舊從容,目光随意地掠過在座衆人,仿佛并未期待一個明确的答案,然而語氣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在座諸位皆是有識之士,不知如何看待?”
她的話音落下,廳堂内的氛圍微妙地變化。衆人短暫對視,幾人輕輕晃着酒杯,若有所思地低聲交談,一些人則保持沉默,像是在等着誰先開口。
烏爾提克指尖微微收緊,握着酒杯的力度不自覺加重了一些。他當然聽出了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意圖。這樣的場合,任何輕率的回應都可能被解讀出不同的意味,而他向來謹慎,深知在這類敏感的話題上,沉默往往是最安全的選擇。于是他低下頭輕輕晃着酒杯,目光專注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片刻的沉默後,拉克蘭放下酒杯,視線平靜地掃過廳堂衆人,語氣平和:“公義既非枷鎖,也非利劍,而是秩序。”
廳堂内一片靜默,一些人微微挑眉,似乎對這個回答産生了興趣。拉克蘭環視在場衆人,目光溫和,聲音低緩卻堅定:“君主的權柄,不是意志的延伸,而是秩序的承載。正如人使劍,權力是器,而非目的。公義并非束縛王權,而是王權得以立足的根基。”
他沒有直接回應格裡莫爾伯爵夫人的試探,而是将話題引向了更高層次的理念——超然秩序。這使得反對王權擴張的貴族們無法抓住話柄,而支持國王政策的人則能從中讀出明确的立場:王權的正當性來自秩序,而非貴族的認可或反對。
場内氣氛微妙地變化着,讨論的聲音在燭光映照下交錯回響,話題逐步深入。
一名貴族率先開口,語氣溫和,言辭卻帶着一絲不容忽視的質疑:“公義意味着穩定,意味着秩序井然的社會,而非盲目的變革。眼下陛下的種種變革确實雄心壯志,但是否考慮過,這些改變真的符合自然秩序嗎?”
另一個人接過話頭,看似随意地說道:“律法本應遵循傳統和秩序,而非王者一時的意志。若國王的意志淩駕于傳統和秩序之上,那麼法理的根基何在?”
維爾蒙特侯爵微微擡眼,目光在衆人之間流轉,并未急于表态。他身為王國首相,素來以沉穩與慎思著稱,此刻依舊保持着慣有的克制,仿佛是在權衡衆人言辭中的分量。片刻後,他才緩緩開口:“律法确實應當植根于傳統,但傳統本身并非靜止不動。正如江河奔流,河道會因時間改變,但它的方向仍舊通向大海。”他輕輕轉動手中的酒杯,語調平和而深遠:“陛下的改革,并非對傳統與秩序的颠覆,而是延續。”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挑眉,似乎并不意外這個模棱兩可的回應,她的目光轉向拉克蘭,語調溫柔,眼神卻透着幾分銳利:“維納德伯爵,您作為國王最信賴的臣屬,必然對陛下的信念最為熟悉。”她輕輕晃動手中的酒杯,聲音略微放緩了一些:“那麼公義究竟是國王所握的利劍,還是國王必須服從的準則?在您看來,‘公義’與‘王權’何者為先?”
大廳内一片靜默,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拉克蘭身上。
拉克蘭神色如常,語氣沉穩:“公義出自秩序,是國家存續的根基。而王權,是承載這份秩序的器皿。”
有人輕嗤一聲,語調帶着幾分輕蔑:“聽起來,閣下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秩序的制定者,而隻是它的仆役?”
拉克蘭的目光沉靜如水:“國王的職責從未是主宰,而是橋梁。”他微微頓了頓,随後補充道:“他是秩序的仆役,理性的代言人,世俗與超驗之間的紐帶。若他偏離了公義,他的王冠便不再有意義。”
拉克蘭的話音落下,廳堂内一時靜默無聲。幾名貴族交換着目光,有人輕輕轉動手中的酒杯,有人則垂下視線,似在衡量其中的意味。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挑眉,唇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而烏爾提克則低頭抿了一口酒,指尖不動聲色地輕敲杯壁。
他知道,這場辯論或許還會在私下繼續,但拉克蘭的回答,已經将王權的立場闡述得足夠清晰——不以個人意志為主宰,而以超驗秩序為依歸。
格裡莫爾伯爵夫人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輕輕轉動着酒杯,目光在燈光映照的琥珀色酒液間遊移,仿佛方才的讨論隻是夜晚宴席中的一次尋常交談。她緩緩環視廳堂,看似随意地觀察着衆人神情的微妙變化。桌邊的燭光微微搖曳,空氣中彌漫着紅酒的醇香,方才的議論已在觥籌交錯間悄然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