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i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在首都寬闊的街道上灑下點點金色的光斑。羅維爾站在窗前,視線越過遠處晨霧彌漫的尖頂與穹頂,凝視着這座宏偉的城市。它仍然如記憶中那般壯麗,形制恢宏的建築在晨光中顯得尤為奪目:圓頂的宮殿高高聳立,繁複的雕塑群栩栩如生,密集排列的高大立柱似乎支撐起整片天穹。一切都在無聲地述說着榮耀與威嚴。這種力求震懾的奢華之下,散發着冰冷的距離感。
他們的隊伍昨夜抵達首都阿爾瑟納。馬車直接駛入王宮,等待他們的是一小隊士兵,每人胸前佩戴着王室的徽章,步伐整齊劃一。士兵們向萊溫敬禮,與守衛馬車的衛兵簡短交接。交接完畢,守衛迅速退下,而萊溫則邁步上前,拉開車門。
當羅維爾完全走下馬車,腳步穩穩地踏在宮廷的石闆地面上時,士兵們将佩劍垂下,齊齊舉手行軍禮。禮儀得當而又不失分寸,既不顯得過于隆重,也不流于随意,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精準拿捏。
萊溫微微側身,語氣莊重而溫和:“歡迎來到首都,閣下。”
羅維爾輕輕點頭,淡淡地回應:“有勞了,中校。”他的目光掃過這支儀仗隊——不是官員,也不是宮廷侍從,而是一隊身着整齊軍裝的士兵。這細節本身透露出太多信息,顯示出尊重和謹慎之間的微妙平衡。
随後他被引導至王宮内的一處客房。到達房間後,萊溫再次詢問他是否有任何需求,隻需開口便可安排。羅維爾禮貌地點頭,簡短回應,随即遣散了他——自他們初次見面以來,這位中校對他的關注顯得過于周到,盡管對方極力克制,沒有任何明顯的表現,但羅維爾仍敏銳地察覺到那些被掩藏的細微痕迹。畢竟作為一名資深指揮官,這種觀察力早已深深刻入他的本能。
他沒有深究。萊溫顯然是在執行國王的命令,至于這些命令的内容,并不難猜到。羅維爾對此不感到意外,他心中清楚,此行的一切都被精心安排過,每一個細節都暗藏深意。
羅維爾轉過身,目光在房間的内部裝飾上稍作停留。象牙白的牆壁上,繁複的雕花如同細密的織錦,點綴着色彩柔和的壁畫,其中描繪的田園風光為房間增添了幾分精緻的輕盈。金色鑲邊的家具顯得奢華而克制,椅背的流暢曲線、桌角的雕刻紋路,無不低調地炫耀着匠人的技藝。這一切都與南方簡潔實用的風格截然不同,在這裡,裝飾不僅是美感的呈現,更是地位的象征。
門外響起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将羅維爾從思緒中拉回。門外傳來仆人的聲音:“閣下,可否容我打擾片刻 ”
他微微轉身,語氣平淡:“進來。何事?”
門被推開,一個男仆走進房間,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閣下,我特來詢問,不知您希望何時用早餐?”
羅維爾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随即移向窗外,語調一如既往的簡潔冷淡:“八點。”
男仆垂首應道:“好的,閣下。早餐會在八點準時備好。您還有其他吩咐嗎,閣下?”
“無事。退下吧。”
“謝謝,閣下。”男仆再次鞠躬,随後轉身退出,輕輕帶上房門,動作一絲不苟。這場對話結束得迅速而流暢,這裡的仆人總是如此——得體到無可挑剔,甚至有些過于刻闆。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像是精心排練過的儀式,完美無瑕,卻也毫無溫度。
羅維爾知道,這就是首都推崇的“上流社會”作風,一個被繁文缛節包裹的世界,連日常詢問用餐時間也像加冕儀式上的問答詞。在這裡,形式高于一切,最細微的情感都需要被包裹在精緻的外殼中,依照既定的規範呈現。言辭有規範,舉止有規範,衣着也有規範,一切都被置于無形的規條之下。
羅維爾對這些規則并不陌生。他了解它們,接受它們,甚至在需要時熟練運用它們。這些規則是社會運轉的必要工具,但從未成為他生活的享受。對他而言,遵守規則是一種責任,而非樂趣;首都的華麗與莊嚴,也始終是一種他無法完全歸屬的景象。
他對這座城市也不陌生。在軍校任教的九年間,他常常因學術或軍事事務造訪首都,始終站在這座權力中樞的邊緣,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聯系。事實上,他在首都及其周邊度過的時光,比在南部的時間更長。從十歲進入軍校到進入軍隊服役,除了在北方前線的六年,他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
也正是在這裡,他成為了“哈德裡安伯爵”,一個他在戰場上和他的軍階一同赢來的頭銜。正式的封爵信中,他的姓氏的拼寫成為阿爾瑟化的“Hadryan”,取代了更傳統的阿爾泰瓦語拼寫“Hadiaran”。這樣的改變,是每一個在北方生活的南方人不得不做出的妥協,而他也未能例外。然而,有一點他始終堅持:無論書面還是口頭,他都拒絕接受将他的姓氏拼寫或發音為“d’Hadyran”。
他的父親對此毫不介意,甚至覺得頗為有趣。這位哈迪亞蘭領主(Seigneur de Hadiaran)甚至會在給他的家信中寫下如此擡頭:“緻哈德裡安先生,我親愛的兒子”——說到底,也是他的父親在他十歲時堅持将他送入皇家軍事學院。
“為國王服務就是為阿爾瑟服務,就是為南部服務”,這是他父親的理念。哈迪亞蘭領主是南方少見的愛國者,同時也是南方身份的熱情擁護者。在他看來,這兩者從不沖突——南部是阿爾瑟王國的一部分,隻有積極參與國家生活的方方面面,南方才能真正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堅信,南方人既可以保留自己的獨特身份,同時也可以是一個阿爾瑟人:力量源于團結,而非疏離。這些理念簡單而直接,理想主義到了極緻,正如他父親本人。
或許,正是這種單純與真誠的理想主義,赢得了他母親,一個埃利塞公主的心。盡管面對種種反對,她仍毅然下嫁給這位沒有頭銜的南部領主。這段結合最終以一種悲劇性的方式終結——就像他的父親,那份堅持的理想中總帶着無法回避的脆弱。
羅維爾緩緩吸了口氣,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雙手上。這雙手曾握緊劍柄,也曾捧着一封未能及時打開的信件。他的父親在他北方戰場上對抗諾斯特軍隊時去世,而他未能趕回南部見父親最後一面。那時有人替他趕回家中,為已故的領主安排了後事。那個人是他當時信任的人……甚至是特殊的人。至少他當時如此認為。
但羅維爾不願再想起那個名字。它帶來的情緒負擔過于沉重,像懸在心上的鐵鍊,留下了真實的傷痕,同時不斷提醒着他的愚蠢。然而那個名字總是如同陰影般揮之不去——諾塔洛——羅維爾閉上眼,試圖壓下心中的波動,卻發現那些模糊的片段依然不請自來。諾塔洛的目光總是深邃難測,既帶着溫柔,又透着令人無法抗拒的不安力量,如同一股無形的引力,将他拉向他努力逃避的深淵。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目光投向窗外。冷風掠過,讓他短暫地感到一絲清醒。他将手握成拳,強迫自己從回憶中掙脫。過去的陰影不能再侵蝕他的理智,他不會允許自己沉湎其中。他沒有時間,也不可能再去追逐那些早已逝去的幻影。
他曾像父親一樣深愛阿爾瑟,帶領她的軍隊在北方邊境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他也試圖在内戰全面爆發前竭盡全力阻止這場災難,然而當警告與呼聲換來的隻有冷漠與猜忌,當他的故鄉在王國強硬的鐵腕鎮壓下被一步步推向毀滅,反叛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至少在當時,他是這樣認為的。或者說,諾塔洛讓他這麼認為。
于是他将自己變成一把聽命的武器,任由那人用野心驅使。而一種難以言說的責任感,讓他在諾塔洛死後仍然選擇繼續向前。他背負着信念與執拗,扛起南部軍的旗幟——“Etxea eta Ohorea”——家園與尊嚴,這是南部軍在戰場上高呼的口号。然而現在,這口号成了他無法承受的諷刺。他既無家可歸,也無榮譽可言。或許這正是對他所為的一種恰如其分的懲罰。他所追求的一切,最終都毀于戰火,而他卻隻能帶着這份永不磨滅的恥辱,苟延殘喘地面對廢墟般的現實。
他明白,此次被召入首都,絕非僅僅為了那些表面上的理由:南部軍的幾個主要領袖中,諾塔洛早已死去,達弗雷爾依然在逃。至于剩下的那些,不過是一些地方小頭目。大多數人在和王室簽訂和平條約後選擇投順,少數則變成散兵遊勇,在南方的群山與密林間四處流竄。缺乏資源與組織,這些人注定難以持久,潰散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在所有叛亂首領的名單上,他是其中最為顯眼的名字。如今他現身首都,顯然是一種信号,既是對那些已經臣服的人,也是對那些尚未放下武器者的無聲宣告。他的存在,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象征。國王在他犯下叛國重罪後仍然保留了他的軍銜,這本身就是一種提醒:隻要他還活着,他的責任便未結束,忠誠是他必須履行的義務。
此外,國王的謹慎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換作是他,恐怕也會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是無法回避的事實。歸根結底那并非什麼秘密,隻是一個家族醜聞。家族醜聞總會在家族中流通,這點無論是普通人家還是王室都一樣。國王對此心知肚明,這一點讓羅維爾毫不意外。
羅維爾的思緒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斷。
“伯爵閣下。”門外傳來傭人恭敬而得體的聲音:“這裡有一封信,是為您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