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時候會忘記自己過去的心境。
在經曆了痛苦又離開了原本的環境,并在新環境下不得不面對新的高壓時,就更是如此。
北方邊境線上的風太冷了,即使戴着棉帽,穿着長及腳踝的厚重棉衣,那些被松針割開的冷空氣也仍然刺骨。寒意是能夠輕松地穿過夾棉的口罩的,呼出的熱氣會在口罩上凍結成冰。那些年輕的讀過書的姑娘并不有意孤立金姬蓮娜,但沒有共同語言也使得她們之中也沒有人會接金姬蓮娜的話茬。
别人說的笑話她聽不懂,她彼時粗鄙的玩笑也總是讓其他人莫名其妙。生活習慣上也一樣如此,女學生們總在有意無意間會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開口便總是冷場,久而久之金姬蓮娜也不想參與她們的交談了。
反正北境的冬天那麼長,那麼冷。
金姬蓮娜曾以為自己是合格的,是好勇鬥狠的。她還記得自己看着鮮血從埃勒德口鼻噴湧而出的時候那種悸動與興奮,也記得自己是如何壓下慌張笑着對斯昆說自己的丈夫隻是睡着而已的。那時候她才十六歲——金姬蓮娜這樣想着,十八歲的自己沒有道理比不過十六歲的。
可真正的戰場不是謀殺。
隸屬于勞羅拉私軍第一師第三旅的塔麗娅團是不承擔任何刺殺任務的。
真正的戰場隻有面對面的相互屠戮。
在鮮血将骨渣噴到她的口罩和眼角上,在抓起松枝上的雪擦去黏在刀刃上的脂肪和肌肉纖維的那些時候,金姬蓮娜是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更多問題的。或許已經潛意識感覺到了有誰一直在注意她,又或許隻是因為在戰鬥中必須想辦法與戰友搞好關系以便提高生存概率的生物學本能,她開始沉默着學習那些女學生的風格。說話做事,乃至思考時在内心裡的用詞。
這裡的官員喜歡扮演母親的角色——盡管勞羅拉領地之外的官員一樣如此自我标榜,但金姬蓮娜無法否認,這裡的官員至少在真心實意試圖履行這樣的諾言。他們把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上,舉着火炬引領“子嗣”們征戰。于是金姬蓮娜的潛意識先她的認知一步做出了決策:扮演合格的“子嗣”,就像她的戰友們一樣。
融入“子嗣”的群體,獲得“母親”的垂憐。
這是比過去試圖勾引斯昆以求讓自己的生活不要那麼難看要正确得多的決策,但也是本質上與那差别不大的決策。醜陋的丈夫配不上驕傲的魔女,被孤立被看不起的生活和因此而死的結局也一樣配不上。
快看,我是聽話的孩子,是有文化的士兵!我改掉了過去說話做事的習慣,我不會嫉妒任何一個姊妹,我符合你們的一切期望,所以,來愛我吧!
來愛我吧,母親們。北方戰線太冷了,來愛我吧。
我會是最優秀的,不要把目光放在别的孩子身上,來愛我吧!
漫長冬季帶來的是日照和維生素的缺乏,生理性的抑郁情緒日複一日侵襲着本就沒有北方歌秋羅人血統的金姬蓮娜。她已經難以區分自己所索求的愛究竟是能為她帶來利益的支持,還是僅僅是“愛”本身。與“母親”的定義一樣,“愛”的内容在積雪沒過膝蓋的雪原裡被再一次擴充。而金姬蓮娜的文化水平,不支持她條理清晰地分辨它們。
可即使對于真正的幼兒而言,愛所代表的不也是更多的資源嗎?
所以金姬蓮娜想要得到更多的愛,這樣迫切的心情讓她在北風呼嘯的日複一日之中甚至開始忘記自己過去的模樣。
于是她的戰友們為她戴上了松針編成的花環。
于是她如願以償,靠進了侯爵溫暖的懷抱裡。
于是她像她的“姊妹”們一樣地笑了。
那一切大多發生在金姬蓮娜的十八歲。
而十九歲的金姬蓮娜,在尤金的肩頭醒來。
“啊,抱歉。”依舊是像女學生一樣的言行舉止,金姬蓮娜觸電一樣地彈開了。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外面傳來的鳥鳴與遠處學生們出操的“二二三四”的口令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