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向繁茂濃綠的樹冠潑灑上層層流淌而下的金色,将已然長成的深綠葉片鍍上金邊,更将初生的黃綠嫩葉照得通透。金色的光流從盛夏的繁枝茂葉之間傾瀉到柔軟而細密的草地,也浸透馬車綠色的紗制窗簾,流到馬車裡靠着車廂壁閉着眼睛的姑娘身上,将她的長發,她的睫毛,還有她那祖母綠色的繡金蓬裙都籠罩上朦胧的輕紗。
星缇紗并沒有睡着,馬車車輪的帶着碾過青草迸出汁液那微弱聲響的骨碌聲和着車窗外細碎的鳥鳴傳入她的耳中。平靜而祥和,讓她懷疑自己究竟身處何時何地。
帝國皇宮中的林蔭小路,她無比熟悉的地方。她在這皇宮裡出生長大直到十八歲,如同今日一樣平靜祥和的日子也本該持續到那年,才終于因為一封北境密報而被撕下虛假繁榮的華麗包裝。
那是一封來自帝國北方邊境勞羅拉侯爵領地的密報,被侯爵的一名親兵裝在盒子裡,以最快的速度從北境送到了都城。
那一日坐在殿中批閱着文件的星缇紗,隻聽見門外忽地傳來争吵的聲音,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這聲音已經升級為金屬物件相互碰撞的铮鳴。
砰!
殿門竟然被直接撞開,隻見一人腰間佩着刀便直沖進殿内,緊随其後是本守候在門衛的衛兵們。可不等年少的皇帝星缇紗被她的貼身侍女護在身後,更不等她對衛兵下令,那人已經匍匐跪于這張桌案之前。
“陛下,北境密報。”
簡短的語句帶着極為濃重的北境口音,被侍女莉娃護在懷中的星缇紗瞪大眼睛愣了片刻,大腦方才重新開始工作——她至少花了三十秒,才從方才的變故中冷靜下來,并分辨出眼前這人剛才說了什麼。
“陛下……北境密報。”
那人依舊保持着匍匐跪地的姿态,雙臂以手肘撐地,皮膚皲裂的雙手将一個滿是棕黑色污漬的盒子高舉過頭頂。他将剛才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不知是不是錯覺,星缇紗覺得他的聲音比方才剛沖進來時更有些……氣虛而顫抖。
星缇紗咬着牙,密報有呈遞密報的專門途徑和程序。眼前這人渾身上下已經遠不能用風塵仆仆來形容,語氣帶着莫名的恐懼和膽怯,手中的盒子更是沾滿疑似幹掉的血迹的污垢,這所有的一切都絕不會給人以“這是一份捷報”的第一印象。
盡管帝國北境乃至東北沿線與血族戰火持續已久,可自星缇紗十五歲登基以來,戰報基本以捷報為主。就像是帝國内閣首席政務卿所說,即使是最無能的貴族,在聖女的庇佑下也該與吸血鬼打個持平。
那麼眼前此人不顧程序不顧禮儀大張旗鼓闖到星缇紗面前是想做什麼?星缇紗示意莉娃放開自己,她下意識想要讓衛兵控制住這來路不明的家夥并差遣人去通知内閣,可就在這一刻那跪在地上的人第三次開了口。
“陛下……這是北境密報。”
星缇紗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着這個人。後者卻似乎隻會重複這一句話一樣,殿内氣氛再一次陷入一種莫名的僵持。
不,不對。
在這一刻,星缇紗因為站起身,方才能夠注意到盒子上繪着的紋飾。那是花枝交纏的紅藍玫瑰,分明是唯一的聖女親封貴族、北境侯爵勞羅拉家族的族徽。
而這捧着盒子的人,一頭因為長時間沒有清洗而粘成一縷一縷的鐵紅色卷發紮成了馬尾,正貼着他低扣在地上的頭顱一路鋪垂到宮殿淺暖黃色的大理石地闆上。
星缇紗回想方才,電光石火之間她确實看到對方的眼睛。
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藍眼睛。
赤發藍眼,身材高大,吞音嚴重且rl不分的口音,以及近乎極端的少言寡語不善言辭……星缇紗是個極為虔誠的教徒,自記事起,她已經在神殿中聖女的神像下聆聽過無數次聖女降世建國的史詩。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承載兩百年前聖女與皇後的預言和祝福降生的天命帝姬,她清楚自己的名字是與聖女名諱“星沙”發音相似的“星缇紗”即人間語言的“晨曦”一詞。而于她而言,比這些更為明了的是——她的外祖母家勞羅拉家族的赫赫光輝。
玄鳥聖女星沙陛下自天穹之上的神明之地降世,親自率領人類推翻吸血鬼的統治與壓迫并建立了歌秋羅帝國。她任用高貴之人治理國家,貶斥肮髒罪孽之人為奴隸,制訂了帝國運行至今并将亘古不變的律法。
勞羅拉家族的祖先以其極端的忠誠與勇猛為帝國的建立立下不世之功,并因此被聖女陛下親封為世襲北境武勳侯爵,賜姓勞羅拉氏——意為長弓,并親自賜予初代勞羅拉侯爵瑞莎?薩瑟妲?勞羅拉殿下以領地與統領北境軍務之大權。
此後不久神明之地召回聖女,她的皇後貝亞斯特氏在悲痛中接過輔佐幼帝的職責與帝國的政權,為紀念聖女,他将聖女時代那左顧玄鳥旗幟改為右視玄鳥帝國旗。而瑞莎侯爵則親自高舉聖女最後的诏書騎馬奔馳曉谕全國:兩百年後,聖女星沙将以都城神殿為坐标,再次降臨于歌秋羅的土地。
至此,勞羅拉家族成為帝國唯一的聖女親封貴族。
在自聖女離去後算起的八十年中,勞羅拉始祖瑞莎侯爵封閉領地,幾乎不與帝國其他地區産生任何往來。聖女賦予侯爵統領北境軍務的大權與事務全部廢馳,乃至連教會的祭司也無法進入侯爵領地為那裡的人民傳播福音——更難以馴養和救贖那些罪人的後代,使得他們難以在輪回轉世中脫離奴隸的肮髒血統,爬不上人類的行列。
史書記載中,盡管侯爵解釋過北境瘟疫頻發,然而彼時帝國上下對此多有疑慮,乃至最後“勞羅拉家族意圖獨立”“瑞莎侯爵意圖謀反”的言論一時間喧嚣塵上。
然而最終勞羅拉氏以行動證明了自己對聖女絕對的忠誠。在瑞莎侯爵逝世那一年,勞羅拉家族結束了嚴防死守的閉關鎖省,以諸侯的最高禮節,迎接祭司進入勞羅拉領地并主持侯爵的葬禮。侯爵長女遵守當初瑞莎侯爵與聖女的約定,馳馬趕往都城接受皇帝的冊封。
至此,北境瘟疫一事得到證明,高高飄揚在侯爵領地上空的左顧玄鳥聖女旗幟向世人訴說着勞羅拉家族的忠誠。随着福音傳入這歌秋羅帝國最北端的凍土高原,北境軍務大權也回歸新任勞羅拉侯爵手中。
勞羅拉家族忠誠于聖女,忠誠于流淌着聖女血脈的皇族。他們是守護帝國的狼,是握在皇帝手中的長弓,他們是為了帝國皇族而生的。
北境諸侯諸将對勞羅拉侯爵負責,勞羅拉侯爵直接對皇帝負責。如是有辱使命,侯爵先斬罪将,待戰事平定再後自行趕赴都城領死。
這是聖女給予的榮耀,也是在帝國兩百年中曾以鮮血證明過的職責。
星缇紗清楚這一切,猶如清楚自己的血管裡流淌着玄鳥神明的高貴血液一般。
因其勇猛善戰乃至為了帝國悍不畏死而被聖女陛下賜下“北境赤狼”稱号的勞羅拉家族,何時狼狽至此?!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預感擊中了星缇紗的靈魂,在這一瞬間她渾身過電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與此同時,方才随着這名勞羅拉沖入殿内的衛兵們還在等待命令,如果星缇紗懷疑眼前這人的身份,此刻隻需要她一聲令下便可以先将此人斬于案前。
可此刻星缇紗的恐懼并非來源于遇刺的可能性——亦或者其他的什麼,星缇紗說不清。在這随着眼前這名風塵仆仆的戰士,驟然湧入殿内的肅殺氣息之中,她聽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響起。
星缇紗片刻後才意識到,原來是她自己下意識後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