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太子深知,隻要文辭鬼手對他起歹心,他的人根本不堪一擊。
馬蹄卻陷入腳下死人的盔甲縫隙中,前進不得半寸。
喬婉眠定睛一看,心如刀割。
那馬并非被盔甲絆住,而是被斂劍死死抱在懷裡,且那畜牲的蹄子下一步就要踏上桑耳的臉!
斂劍明明能靠裝死博取一線生機,卻選擇用命阻止齊太子前行,護着摯友也最後向西原盡忠。
喬婉眠怎麼也推不開齊太子,隻能眼睜睜看他親信的劍鋒破開斂劍胸膛。
斂劍怒睜的瞳孔至死倒映着西原殘旗。
有他拖延,蕭越已攢夠力量舉劍直指齊太子後心。
蕭越出了人生最後一劍。
文辭鬼手面帶微笑的滿意表情凝固在他劍鋒急轉的刹那——本該刺向太子的寒芒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貫透文辭心口。
幾乎是同時,文辭與鬼手看出蕭越意圖,二人反手刺中蕭越,但為時已晚。
太子被這突然的變故震在原地,愣在馬上好半天才開始嘲笑瀕死的文辭與慌亂的鬼手。
蕭越仰面倒下時,喬婉眠張開雙臂撲上前去。青年沾血的發梢隻是穿過她掌心,帶着最後餘溫重重跌落在同袍屍身上。
文辭咳着血,難以置信,“為何?”
蕭越唇角溢血,費力喘息,望着殘陽道:“你奪位,他必輸;他上位,齊必衰。你死,大盛遲早……”蕭越喘息着望向天際殘霞,淌下的鮮血漫過斂劍未阖的雙眼,融入桑耳破碎的黑甲。
文辭讪笑一聲,回頭看鬼手,“舅舅,我隻輸過他。”
鬼手的嗚咽聲裡,喬婉眠顫抖着虛撫蕭越面龐。青年瞳孔逐漸渙散,倒映着最後一縷沉入地底的夕光。
遠處秃鹫嘯叫,像要徹底将蕭越帶走。
喬婉眠用盡全力環抱他逐漸冰冷的軀體,卻眼睜睜看着自己雙臂穿過他殘破戰甲。
"别走…"她徒勞貼着蕭越再不會跳動的心口,喃喃,"我來救你們了……别怕,我們還有一輩子呢……"此時方知,摯友慘死,家園失守,愛人離世,是怎樣的肝腸寸斷。
鬼手抱着文辭屍首痛哭,再擡頭,已是滿面陰狠。
齊太子慌亂逃跑,沒兩步就倒地身亡,鬼手将餘人一一追殺。狩獵,虐殺,人命如草芥,齊人慘叫劃破暮色。
喬婉眠跪在屍山血海中,痛苦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給我看這些!”仰頭看着隐隐約約的半輪月,憤怒,“管你是神是魔,我隻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剛問完,又覺天旋地轉,喬婉眠知道這是什麼信号,更努力地想抱住蕭越,奮力抗争:“不!不!我要守着他們,别讓我走!”
卻毫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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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意識時,硝煙與血腥味盡散,檀香盈袖。入目是紅牆金瓦,筆挺白楊與蒼翠勁松。
喬婉眠立在古刹朱牆下,恍惚看着白楊篩落的碎金裡,往來百姓挎着竹籃談笑。眼前滿是鮮亮襦裙,耳畔仍回蕩着秃鹫的哀嚎。
她仍沉浸在摯愛與摯友皆死的哀恸中,對眼前歲月靜好的氛圍視若無睹。
"看槍!"兩個總角孩童舉着樹枝從她虛影中穿過。喬婉眠無意識跟着挪步,忽聽得稚嫩童聲唱喝:“吾乃盛國戰神蕭越——你可敢一戰?”
另一小兒接道:“放馬過來!我齊國三十萬大軍,你們還想以一敵五,守住西原不成?”
兩個小孩用樹枝打鬥,嘻嘻哈哈。
戰神?
喬婉眠朝人群密集處走去,聽到有女童問:“娘親,這是來拜什麼神仙呀?”
“戰神蕭越與娘子喬氏。八十年前,他帶領鎮西軍與黑甲軍以一敵五,替我們攔住齊國鐵蹄,還殺了齊國最強的一位皇子與太子,使他們國運衰微。多虧他,咱們才有如今的安生日子。”
喬婉眠略微欣慰,他們的死,終是沒有白費。
“那戰神娘子為何也一起受祭拜?她也會打仗?”
“戰神曾囑托,他若戰死,後人祭拜他時也務必讓其妻同享香火。據說他是抱着妻子牌位成的婚,也算夫妻團圓……”
喬婉眠墊腳看廟裡兩個金身塑像,又看這絡繹不絕的香客,忍不住倒吸氣。
她重生,或許是因為蹭多了蕭越的香火?
死因他,生又因他。死死生生,拉扯不清。
“有郎中嗎?”一個小沙彌哭唧唧地跑到人群裡哭喊着,“誰是郎中?我師父他、他突然不好了!”
“我是!帶我去見啟束大師。”
啟束?八十年了,還在?巧合罷?喬婉眠背後發麻,跟上他們。
一間樸實禅房裡青煙袅袅,好些僧人面向一白胡老僧,跪在蒲團上哽咽着念經。
喬婉眠仔細看老僧的五官,才确定這彌留之際的方丈就是啟束!
啟束慢慢睜開一線眼,渾濁的眼珠竟準确轉向她所在的虛空:“終于有人來了……”
“啊…?竟是你。”話畢,含笑阖目。
少頃,氣息斷絕。
衆人循他視線看過去,隻見整面牆上,無數牌位八十年如一日,一塵不染,靜靜立着。
喬婉眠立在房中看着啟束,這次沒有掙紮,任由天地扭曲,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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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着被冷汗浸透的枕巾坐起。窗棂外還是将将西斜的暖陽——三個夢境跨越八十年,在現世還不夠太陽挪一寸。
她對鏡绾發,恍惚看見個白發婦人——心似乎也跟八十年後的啟束一樣白發蒼蒼了。
不對,啟束沒有發。
喬婉眠匆匆換衣,抱着還沒拆的包袱找桑耳。
廂房飄着肉湯香氣,她卻毫無胃口。
桑耳聽着她講述自己前世死狀,舀湯的手隻稍稍頓了一下,繼而欣慰道:"還好…沒讓他久等。"
喬婉眠心中又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