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遠處的楊樹上,老者微微阖目,神色玩味:“還有大隊人馬聲,但聽着不是軍隊。”
身旁的青年身着白衣,衣袖寬大如羽翼,他輕攬樹枝,歎息道:“看來礦場亦生變故。蕭越那沉迷情愛的模樣,原是做戲。倒是我小觑了他。”
老者嗤笑一聲,語帶譏諷:“你可後悔将藥贈她?因她醒轉才使棋局被破。林之這步棋也沒了,叫人惋惜。”
“福禍相依,學生不悔。誰知下次的變數在誰身上?再說,漸——本王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她香消玉殒。”
老者眯起眼,捋須輕笑:“如蕭越所言,王爺面具戴得久了,真入了戲。”
溫漸言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眸中已盈滿笑意:“老師不必多言,學生自有分寸。”他笃定道:“有文書在手,她對我有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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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真好,還能天真自大執拗。
他這徒弟,演了二十年戲,學什麼像什麼。
唯獨沒做過他自己,隻因他自己知曉,他骨子裡的狂妄執着若是表現出一點,就會被盛國人連骨頭吞了。
老者輕嗤一聲,甩下徒弟向西掠去。
青年見狀,笑意不減,揚聲喊道:“鬼手老頭!莫要趁此時偷我酒喝!”
話音未落,他已追了上去,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樹枝微漾,天地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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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蕭越已完成宿城權利的交接。
所謂“交接”,不過是将他近來掌控的林之爪牙悉數擒拿。至于查漏補缺、定罪量刑等瑣碎事務,則交由下屬處理。
畢竟,這些人千裡迢迢随行而來,無非是為了分一杯羹,撈些功勞。
林之等着蕭越親自處置。
畢竟除了他,無人敢真正與林家結下死仇。
林之還昏迷着,但身上鎖鍊枷鎖已經一件沒落的招呼上了,這是人們給武狀元最大的敬意。
本朝重文輕武,不設武舉,否則蕭越也不必走文官之路,通過科舉入大理寺。
成為君王鷹犬,是最便捷的升遷之道。
蕭越走到林之身旁,蹲下身,靜靜注視着他。祖父曾對林家寄予厚望,卻未料到林家剩下的兩人如此不堪信任。
營地中,衆人各司其職。
喬婉眠也被扶上營地邊的馬車。
這是文官輪流乘坐的車駕,車内幹淨整潔,暖爐、茶點、茶水一應俱全,甚至還有淡淡的熏香。
車外,衛道持劍而立,守護在側。
喬婉眠舒服了,探頭看營地。
她處的地勢高,放眼看去,山坳裡起伏的軍帳是一片海。
風起,浪潮湧動。
蕭越與林之在她不遠處。
突然,鎖鍊叮當作響,一聲爆炸在耳邊轟然響起,喬婉眠本能地護住頭臉。
“蕭大人!”
“林之!林之逃了!”
遠處傳來驚慌呼喊聲,喬婉眠心中一緊,探頭張望,卻對上衛道的臉。
他臉色略顯凝重,仔細打量喬婉眠後,反而笑道:“姑娘無事便好。”
喧鬧聲不絕于耳,喬婉眠心思全在蕭越身上,無暇回應衛道,躲開他的視線,向外望去。
煙塵逐漸消散,火把的光影中,蕭越的輪廓漸漸清晰。
然而,倒在他身旁的林之卻已不見蹤影。
蕭越筆挺俊然,持劍站在滾滾煙塵中,鎮定下令:“蕭越無恙!從現在起,文官武官聚集一處,無論何人,莫逞一時之勇。若見林之,立即逃離!待本官将其緝拿歸案。”
衆人聞言,紛紛松了一口氣。
不明事态嚴重的年輕文官甚至盤腿而坐,談笑風生者。
金吾衛與他們素有矛盾,此時也懶得提醒。
如此看輕林之,一會萬一他來……
罷了,有防備也無用,不如就這樣笑着赴死。
如此輕視林之,若他真來襲擊……
罷了,即便有所防備,也未必有用,不如就這樣笑着赴死。
刃刀本欲靠近蕭越,卻被他的眼神制止,毫不猶豫地轉身躍至喬婉眠的馬車前。
蕭越轉而持劍向帳子深處追去。
就在他與林之雙雙消失在衆人視線中後,遠處的山坡上卻突然出現一串火把,宛如一條紅龍,攀岩而來。
敵友未明,衆人惶惑不安。
随行的金吾衛啐了一口,迅速列隊,護在文官周圍,嚴陣以待。
一時間,風聲鶴唳,營地内外,氣氛緊繃如弦。
刃刀挑目望去,神情由由緊張變得輕松,向低處人喊:“别怕,自己人!”
喬婉眠安心,松開不知不覺扣在馬車窗柩的手指,重新追尋蕭越的身影。
刃刀掏出哨子吹了幾個音。
對面很快有回應,曲調與刃刀略微不同。
火龍盤踞在對面高處停下,向低處喊:“各位大人受驚了!我等是被林之賣給齊國黑礦的盛國子民,幸得蕭大人派人相助,帶領我們反殺逃脫,方能重見天日!”
監察團衆人聞言,無不震驚。
西原昔日繁榮遠超都城,皆因歸直山中蘊藏着無盡的鹽鐵與金、銀、煤礦。
然而,自西原之役後,歸直山西側的資源便被齊國奪去。
民間傳言,被占領土地上的盛國百姓,皆被逼入礦山,淪為奴隸。
縱是如此,誰能想到,身為父母官的林之,竟會為銀兩出賣同胞,全然忘卻自己與齊國之間的血海深仇。
“林之狗賊!騙我們給齊狗做奴隸,你死後,有何顔面去見地下親族舊友?”坡上的人朝着影影綽綽的軍帳海怒吼。
帳海之中,兩道高大身影從未停止追逐。
林之身形如鬼魅般一閃而過,冷笑道:“黃口小兒!你可知這世間并非非黑即白?”
蕭越語氣淡然,緊随其後:“自然。我還知天氣不止日暖月寒。”
貓捉弄老鼠似的,腳步不急不慢,遊刃有餘。
林之放棄無謂的掙紮,閃身進入一座軍帳,聲如洪鐘:“小兒,可敢與我一對一決一死戰?”
文官們屏息凝神,面露期待卻又帶着惋惜——他們無法親眼目睹這場對決。
武官們則暗自搓手,期待真能目睹高手對決,又擔憂蕭越的安危。
若是他們一定會拒絕。
可誰知道呢?
那畢竟是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