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婉眠低垂着頭,耳膜隆隆作響,脖頸間一片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說的什麼虎狼之詞。
心裡免不了順着于氏的話琢磨:蕭、溫二人都是介于少年與青年獨有的筋骨結實的颀長身材。蕭越一襲玄色錦袍,襯得膚色愈發白皙,深邃秾豔的五官如精雕美玉。
這樣想着,免不了偷偷瞄幾眼。
她正暗自比較,忽見蕭越擡眸望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喬婉眠慌忙低頭,耳根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她死死盯着案幾上的青瓷茶盞,似那釉色中藏着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對方頑劣地一挑眉,隻是大方坐着,任她比較。
與同齡人比,他還沒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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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飯,夜色已如墨,北風呼嘯吹着,喬婉眠臉被刮得生疼,幾乎是半飄着回到寝屋。
回去立馬讓小丫鬟要了紙錢白燭烈酒糕點,多裹了幾層衣裳,就向大伯說的白楊林進發。
桑耳剛定下婚事,習俗裡應當避人。
身後跟着三個小丫鬟,她半眯着眼,頂着風往白楊林走去。
梨兒身上綁了好幾個暖爐,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的響。
風像利刃,貼着耳朵刮過。幾個姑娘抱團才立得住。
喬婉眠這才對寒冷有了清晰的認知。
風原來可以這樣幹巴巴的抽在人臉上,恨不得将人的骨頭吹出來敲碎。
“就是前面的樹林。”其中一個黝黑的丫鬟指着前方,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府裡老人說,原先還沒這樣大。”
喬婉眠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樹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向上猙獰,将天幕捅破,才漏下九重天外的寒氣。
林子東西兩頭相隔甚遠,仿佛隔着一條星河,隻能用碎了的月光丈量。
想到此處是萬千英靈的埋骨地,喬婉眠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豪邁之情,她不禁深吸一口氣,冷風灌進肺裡,激得她喉嚨發癢:“你們若怕,就先回去,我自己去。”
黑丫鬟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下是保護我們的英雄,為何害怕?縱然還有齊國的混在裡面,還有紅塔鎮着呢,他們無法在我們的地盤作惡。”
喬婉眠聽了,眼眶發酸,牽住三個丫鬟:“說得是。”她又疑惑問:“紅塔?”
另一個丫鬟接過話,敬畏道:“是有一座紅塔。多年前林裡不太平,家主疑心是混進齊國的亡魂作亂,于是請來高僧修塔,安撫我們盛國的英魂,也鎮壓齊國作亂的。”
“可朝廷不是頒過律法,不允祭拜英靈嗎,怎麼大伯……”
小丫鬟語氣崇拜:“家主是西原首富,又是蕭老将軍麾下強将的後人,城主都要敬他。再說,林裡定有每個人或遠或近的親族,誰敢跟所有人家的祠堂過不去。”
喬婉眠心中感慨。她擡頭眺望,如鈎的月下,果然隐約可見一角漆黑的塔尖,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肅穆。
她加快步子,卻在離塔有一段距離的陰影裡停下,示意幾個丫鬟也噤聲。
月光如銀,灑在紅塔下一黑一白兩道正在對峙的身影上。
北風吹動二人大氅衣角,靜中添動,直讓人感暗流洶湧。
蕭越劍已出鞘,寒光凜冽,直指溫漸言。
溫漸言則白衣勝雪,手中折扇輕展,擺出防禦的架勢,眉目間卻帶着幾分從容。
二人腳下不遠,是傾倒的銅盆。
盆中紙錢在風中明明暗暗的苟延殘喘,紙屑金蝶似的飄散。
喬婉眠獨身偷偷接近,勉強聽得二人對話。
“……針對在下?”溫漸言道。
蕭越劍尖一挑,徹底掀翻了溫漸言的銅盆,紙錢四散飛舞,厲聲,“竟敢來此造次,滾。”
溫漸言身形微側,避過銅盆餘燼,姿态從容,語氣卻不再如以往那般退讓:“草民誠心祭拜英靈,大人為何不快?莫不是因在下與未婚妻琴瑟和鳴而遷怒?”
“笑話。”蕭越冷笑一聲,劍尖橫挑,招式淩厲,竟是喬家槍的路數,“你是面具戴久了,忘記自己身份?”
溫漸言折扇一展,本能地擋下這一擊。
懊悔暗想:糟糕,露招數了。他定還記得自己的路數。
今日不該任性來此,如今怕是難以全身而退。
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溫漸言腳下連退幾步,正想法子脫身時,蕭越卻忽然收劍,冷聲道:“你觸碰底線了,滾。記住,下次再見,不會輕松放你。”他語氣森然,目光如刀,“識相就莫再出現。”
紅塔下,兩人黑發翻飛,月光毫不吝啬的将光輝賦予二人。
他們身姿筆挺,正當年,對得起月輝的大方。
蕭越昂藏而立,如寒劍似山仞,劍眉星目,凜然不可侵。
溫漸言一襲白衣似要禦風,月光照在他白到半透的皮膚上,令他有病美人的易碎感。
他漆黑的眸子流轉着深長的意味,唇邊噙着一抹淡笑,像雌雄莫辨的名伶,姿态優雅地向蕭越行了個奇怪的謝幕禮,一步步後退着離開紅塔與月光,匿入林子深處。
喬婉眠不知為何,隻是看着蕭越将她的未婚夫趕走。
那是她選出來想要攜手到白頭的人啊。
她也許該站出來做點什麼,但腦子裡有個聲音說:“就這樣吧,沒有未婚夫君,就沒人會一再受蕭越為難。”
“日後蕭越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總之她喬婉眠是不會嫁這樣霸道又言而無信的男人的。”
“大不了絞了頭發做姑子。”
且溫公子走得那麼幹脆,也許他早就後悔與她簽下文書了。
臉上刺痛,一摸,滿手冰涼的淚。
溫漸言的愉快謝幕就像照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澆熄了她對成婚的期待,還有對蕭越的僅存溫情。
就是這個人,親手毀了她的姻緣。
喬婉眠拽着三個小丫鬟,祭品都沒擺,沿原路回去。
她心中涼絲絲漏着風,不知是什麼東西被生生剜去了。
紅塔下,蕭越撩袍蹲身,眸底陰郁,将加急密信扔入銅盆。
火光驟起,信紙在火焰中蜷曲成灰,化成夜色中飛舞黑蝶。
餘燼照亮一瞬他面上陰霾。
他揮劍,斬熄最後一絲火花,對着虛空喚:“刃刀。”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出,單膝跪地:“屬下在。”
蕭越站起身,玄色錦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目光沉沉,語氣凝重:“此事事關重大,你再查一遍來源是否真是太子。如屬實,你的事要趁開陽那邊公告天下前抓緊辦。”他頓了頓,眸中閃過一絲銳利,“吩咐下去,加強守備,别讓人趁亂鑽空子。”
刃刀清透的眼睛亮起來,強壓着欣喜,低頭應道:“是。”
夜風卷起地上的紙灰,黑灰的餘燼徹底被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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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屋地龍燒得正旺,暖意融融,浴桶蒸騰起袅袅白霧,整個房間氤氲在一片朦胧中。
喬婉眠身心都被泡得酥軟,連骨頭都化了。她懶洋洋地靠在桶邊,笑靥粉唇被蒸得色若海棠,伸舌舔掉一點奶糕碎屑。
梨兒咕噜噜從水底冒出來,笑嘻嘻:“好舒服!”
喬婉眠捏起一粒精緻的奶糕塞進嘴裡,含含糊糊地問旁邊兩個瘦小膚黑的丫鬟:“你們來喬宅多久了?一直這麼多人伺候嗎?”她說着,目光瞥向被攔在外屋的六個丫鬟,心中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