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二十一年夏至,穹頂如墨硯倒扣。
濃墨般的黑雲将墜未墜,随時會被大理寺飛翹的檐角戳破。
看得人心驚。
彷佛那雲若破了,便會使鬼氣傾覆而下,将開陽城吞沒。
這樣的壓抑裡,喬婉眠心口壅塞,難以喘息,躊躇半天才捂着突突亂跳的胸口,撩開一角帷帽透氣,借機從藏身的樹後窺探大理寺。
署門幽幽洞開,像一張在吸人三魂七魄的巨口。
分列門前的提刀侍衛玄鐵護腕折射的冷光,恰似巨獸口中交錯的獠牙,正觊觎着他們父女。
喬婉眠正看得寒毛倒豎,帷帽冷不丁被人從背後按下。
她瞬時丢了三魂,卻聽背後傳來喬應舟警惕的聲音:“乖女,小心!”
還好,隻是爹爹。
喬婉眠膝蓋重新打直,嘟嘟囔囔:“官府門前,誰敢……”
賣青梅的貨郎經過,吆喝:“吾家青梅墜。一文兩枝,煮酒、烹茶、腌果子——”
喬應舟立馬重捂緊她的帷帽,防賊似的盯着那男子走遠,歎道:“爹沒用,讓家敗了,如今又糟你舅舅算計。若你再被宵小觊觎,我怕護不住。唉,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将演武場保下來……”
喬婉眠被大理寺的威嚴吓得膽寒,還是強撐着扯爹爹的袖角,安撫道:“隻要咱們将他的罪行告到大理寺,就一定能送舅舅——啊不,司文去蹲大獄。”
喬應舟雙拳相捶,“對,咱這就進去求他。既然你夢到蕭大人前世為我們主持公道,就一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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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婉眠不應聲,隻心虛地挪開視線。
她幼年時在夢境中得知,自己是得了機緣重生的。
自那以後,她時常能在夢中預見未來的片段。
随着夢境一次次應驗,父兄逐漸對她的“重生”與“預知夢”深信不疑。
但她這次說了謊。
喬婉眠昨夜夢見的,并非是蕭越身為大理寺少卿為她家伸張正義;而是前世,蕭越與她的牌位,拜天地。
是的,牌位。
沒錯,拜天地。
沒有任何線索指明她為何身死,隻扔來一個冰冷殘酷的事實:她,喬婉眠,出嫁前就赴了黃泉,且嫁給了這世上最可怕之人——蕭越。
但她沒時間為自己的紅顔薄命痛哭。
全家已被司文逼至絕路,遲鈍膽怯如她也想賭一把,避免喬家落入萬劫不複。
因此,她才将徹頭徹尾的噩夢改成邪不勝正的折子戲。
喬應舟對女兒的沉默毫無察覺,猶自感歎道:“若非你夢到,僅憑你祖父是蕭老将軍舊部,爹絕不敢來求他。據說,蕭大人年紀輕輕便升任大理寺少卿,全因着他向來嚴刑酷吏,往閻王殿塞了無數人。你也見過他殺人時的樣子,‘笑面羅刹’的外号可不是白來的。”
想起這四字稱呼,喬婉眠背脊又一陣惡寒。
她曾親眼目睹過,蕭越殺人時根本是從煉獄爬出來的羅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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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青石磚的縫隙慢慢扭曲,有鮮血從其中滲出,将她的思緒帶回前世那場大婚當中:
正廳裡雕梁立柱,紅綢高懸,家具皆為南海沉木,其上異獸栩栩如生。
太師椅上坐着高鼻深目的長慶侯蕭蟄,神色冷峻如霜。
他身後,巨大的“囍”字高懸于牆,紅得仿佛浸透鮮血。
兩側的喜布層層疊疊垂落,薄紗帷簾間,燈籠與喜燭火光搖曳,映得滿堂賓客的影子影影幢幢,恍若鬼魅。
喬婉眠不認命地再次湊近看,卻被請帖上燙金的字迹刺得眼睛生疼:“大盛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三,長慶侯蕭蟄長子蕭越,得今上賜婚,迎娶喬氏婉眠……”
喜帖上的字迹化作利刃,直刺心口。
今日六月廿三,她前世就是在未來不過六旬的時間裡去閻王殿報道的。
她若死了,她爹與阿兄指不定多難過。
且,死後萬事皆空,再不見花花世界,吃不到糕點,更别提招贅……
還會被挪進蕭家祖墳,等他也百年之後要日夜相對,蹭他家香火。
太可怕了!
……
喬婉眠努力集中精神,繼續回顧夢境:
賓客們還挂着得體的微笑互相見禮寒暄,交頭接耳:“跪了許久才求得賜婚……娶破落人家的女兒……”
“他竟不是無情之人,世上幾人願為香消玉殒的心上人……”
喬婉眠不想聽賓客的閑言碎語,朝禮堂正中抱着她牌位的蕭越看去。
他在廳中昂藏而立,身量極高且寬肩窄腰,一身錦繡喜袍硬是被他穿出了肅殺之氣。
蕭越的墨發微微彎曲,如深夜裡略有起伏的海面,深邃眉眼晦暗淩厲,唇緊緊抿着。
那英俊一如既往透着寒意,像鋒芒耀目的霜劍,凜冽迫人。
喬婉眠目光落在蕭越的手上。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此刻正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态托着她的牌位。
他帶着薄繭的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溫柔得讓人心驚。
但他面上依舊死水一般,似乎已将所有柔情都灌注給那小小牌位。
喬婉眠不禁動搖,難道他真如賓客們所說,在為她離世而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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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盡頭傳來的吵嚷将喬婉眠拉出回憶。
循聲望去,剛開始西斜的日頭恰好穿透雲翳,光有了形狀,伴着霧氣斜刺在青石路上。
光影朦胧間,一隊威風凜凜的金甲紅衣軍士押着近百個遮了面容,戴着鐐铐的犯人走近。這陣仗,是金吾衛協同大理寺拿人。
鐐铐碰撞的聲響混雜着馬蹄聲,在長街上回蕩。
一個老妪的聲音凄厲沙啞,在一片悲哭嗚咽聲中格外刺耳:“蕭越恩将仇報!老爺這些年苦心教導提拔他,他卻反咬一口,要害我們阖府性命!”
犯人的哭訴讓喬婉眠心中更加惴惴,她躲回樹後,隻能暗自祈禱蕭越雖惡名在外,但仍是個好官,沒有冤枉這些人,也不會無視喬家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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