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錯開的久遠時空,她在幾年裡的緩慢改變被一下子清晰地放到他眼前,無話不說到無話可說,原來是經過了漫長時光的日夜熬煮。最初的最初,她會用很多話講自己,工作到生活,後來話題裡沒了她,分享從身邊的事物再到風景,越來越無關緊要,直到後來,她終于在對話框裡沉默。
爺爺好嗎奶奶好嗎青青好嗎?
山山好嗎?
以前覺得無聊,如今才懂,她想問的其實不過一句——你好嗎?
一眼不忍再看,食指快速移動地滑到最下面,屏幕上綠色的對話框出現得越來越多了,手上的速度随着心安慢了下來,他看到自己發出去的消息——傷口疼嗎?喝了幾碗湯?拍戲累不累?午飯吃了什麼?腿有沒有不舒服?今天冷嗎?
原來句句都是牽腸挂肚啊。
多少年了,陸嶼橋感覺自己從未像此刻這樣清醒過。心中酸酸澀澀,想的全是宋夏宜,由年少到長大,她的笑或沉默。
手機響了一下,他看到宋夏宜回複消息:穿了最厚的羽絨服,新聞說今天京安大雪,路上注意安全。
他對着手機微笑,笑着笑着,眼眸潮濕如大雨。
出發去浔遙的前一晚,陸嶼橋突然做噩夢,還是夢到宋夏宜消失在陽光裡的場面,醒來時還心有餘悸,似乎夢中伸手碰到她手臂的觸覺還停留在指尖,灼熱燙人得像要呲一聲冒出白煙。他捏了捏手指,最後開燈坐起來,心下難安得再也無法入睡。
也是這時候,腦海裡突然清晰無比地冒出來幾年前她給自己慶祝生日的那一天,也是和今天一樣的大雪天,大風呼呼刮得人心煩。換了衣服洗完手下樓,他注意到餐廳的燈熄了,客廳的主燈也被關掉,留了兩盞角落處的台燈,照出牆邊老高一簇的紅梅枝條影影綽綽的影子,枝條上挂着的圓胖福字垂下來長長的流蘇,正在思考家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東西時,他聽到了很輕的生日快樂歌,餐廳亮起來渺渺的燭火,随着歌聲顫顫着跳動。
“許個願吧!”她說,眉目喜悅。
他記得自己沒有說話。
文火慢熬着時間。大約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場面,她有些尴尬地吹滅了流下成行燭淚的蠟燭,拿起放在桌上的禮物,包裝得很仔細,隻是光線黯淡看不出顔色,她整個人好僵硬,甚至語調還是顫抖的,竭力僞裝着輕快,她說:“生日快樂啊!”
他站在餐廳門外沒動,視線裡又是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福字,貼在同樣不知何時出現的水仙花盆上。有幾朵着急的花正在開,味道極香,煽動着他的煩躁。
她聲音放得很低,但因為室内極靜,所以一字一句被迫清晰,她說:“禮物,看看嗎?”
他說:“希望你送的生日禮物是永遠不要再想着給我過生日。”語調又平又冷。
又看到了那些喜氣洋洋的裝飾,再度強調:“最好什麼節日都不要過。”
她是什麼反應,他當時沒有看。開燈吃飯,一頓沉默,起身離開前,他才無意間瞄到桌角的禮盒是很幹淨的白,緞面的,散着冷冷的光,很像室外鋪了一地的大雪。
那一晚,她像驚懼迷茫落了單的獸,獨自在别墅上下忙碌到深夜。第二天起來,樓上樓下裡裡外外又恢複了往日模樣,沒有香得忽視不得的花,也沒有紅通通的裝飾。但她還是非常緊張,早飯餐桌上,筷子碰到碗盤的聲音都會讓她的手跟着抖動。
在他離開餐廳前,她很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那一年,他們的對話止于這句本不該有的道歉。當天下午,她臨時買機票飛了芝加哥,再回國,已是半個月後,他們默契地一緻選擇了把那晚當作不存在。和其他很多事一樣,那一晚被無聲無息地掩埋到了過往裡,在他的記憶中日漸模糊,那在她的記憶中呢?他想,大概留下了一道傷口,悄悄地、緩慢地,從未停止地,一滴滴淌着血。
如今,他的記憶複活日漸清晰,那她的傷口呢,什麼時候會好……
窗外又飄起雪來,玉屑似的飄飄灑灑,燈影下,是清朗的光,使他馬上想起來那個錦緞白盒。
她當時送了什麼呢,他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一秒鐘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家裡翻找,是找起來才越來越強烈地認識到,這個家裡,有關她的痕迹,是真的很少。這個家多空曠,那樣大,卻放不下她的一點東西。
天将明未明時分,一無所獲的陸嶼橋終于停止了徒勞的尋找,視線所及之處簡練的黑白灰色第一次讓他覺得冷寂不堪忍受。
他無法抑制地想念宋夏宜,想她身邊的五彩缤紛繁複熱鬧,想她身上有好聞的味道,想她說話聲音輕輕柔柔,想她在笑在發呆,想她視線下垂壓出眼睛下方那道細細的褶。
想她會在自己身邊,永遠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