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進車裡,陸嶼橋還有些迷亂,借着路燈神情恍惚地看着宋夏宜。
她正抽紙巾擦臉上的雨水,見他出神,又抽出來幾張往他臉上送,一下下輕輕蹭着,素淨瓷白的臉上全是意猶未盡的歡喜,眉目都飛揚,看得陸嶼橋更加回不來神。
衣衫早已濕透,重重地挂在身上,她揪着衣擺晃了晃,濕漉漉的聲響悶在車内,小聲嘀咕:“雨好大啊,全濕了。”
陸嶼橋擡手就要去擰她衣服上的水,被她攔下了,她說回去換掉就好。這時,他才頭腦清醒,怕她會感冒搞不好還要發燒,忙得不知道應該馬上開車回酒店,還是先下車去買毛巾衣服讓她趕緊換掉好。
宋夏宜依然心情不錯,已經弄好了導航,擡眼催促他:“走啊走啊,我們回去。”
陸嶼橋永遠不可能明白宋夏宜開心的原因——她借由一場大雨,用替代的形式完成了自己曾經在腦海裡孤獨幻想過的場景。
她曾經想象,某一天陸嶼橋會陪她在人頭攢動的熱鬧街道散步或逛街,他們會碰到一點點小意外,比如她的帽子突然别人碰掉,或者戴着墨鏡的他也會被誰認出來,他們要成為人群的中心,她要在這個中心裡拉着她最喜歡最愛的人開啟一場浪漫的逃離。
年輕時候真的很會亂想,也真的很想向全世界展示她對他的愛。
但是現在,她不敢再幻想那樣的展示了,這樣的雨已經足夠,毫無預兆的,無人知曉的,完全可以掩蓋她累積多年的隐秘的盛大幻想。她感到滿足,獨自開心不已。
洗完澡吹好頭發,宋夏宜還處在高興的餘韻裡,甚至斷斷續續地哼唱着舒緩的音調,陸嶼橋聽得出來是《夢幻曲》,她童年時代最愛的鋼琴曲,一段時間内日日在彈,是久遠時光裡的往事。
所以一場雨就會讓她如此開心嗎?
一場雨似乎又改善了兩人的關系,在宋夏宜前往卡爾加裡拍戲的三個多星期裡,他們又恢複了固定的三天一視頻的舊例。
一切事情都好像變了航道在朝着完美的方向發展,之前一直堅持要去日本的陸含青,也在随後的暑假裡安穩了下來,自那日的電話後,直到開學,她都沒有再提一句要去日本的事。
八月底,《複眼時代》劇組終于結束海外拍攝,進度感人,除了張啟和汪展,每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照這樣的速度拍下去,十月底有望完成所有的拍攝任務。
然而,意外來臨是在十月初,在舉國歡慶的小長假内。全國放假,劇組自然也放,宋夏宜假期第一天就回了京安,原本不想回,七天時間說長也不長,犯不着南南北北地折騰,一來一回途中時間就得耗去兩天,但是她親愛的弟弟宋河在電話裡反複強調了多次,必須要她回。要她回京的主要原因,是宋河要帶她去做檢查,在過往大半年的聊天中,他已經不止一次聽她提過四肢疲乏無力,有時候甚至站不起來的事。宋夏宜當然不能告訴他這是神經問題導緻的軀體化障礙,隻得被迫答應他去醫院檢查。
她沒告訴陸嶼橋說要檢查的事,想着隻是敷衍宋河,又不可能會檢查出什麼問題來。
結果還真就出了問題。
CT結果出來時,醫生的臉當即就變了,立馬又安排她去做核磁共振,氣氛緊張得堪比兩軍列陣戰前對峙,空氣壓縮再壓縮,幾乎到了掏根火柴出來就能當場冒火花的程度,吓得這對姐弟連疑問都不敢問,一聲不吭地繼續去做檢查。
等報告的過程非常煎熬,宋河借着給宋夏宜買飲料的空檔,背着她偷偷去找醫生問CT情況。醫生回答得保守,說還是得看核磁共振的結果,但是宋河追問不休,醫生隻得告訴他從CT報告看,懷疑可能是骨肉瘤。
宋河完全不了解這種病,以為和皮下脂肪瘤一樣是不要命的小毛病,可是醫生這樣言辭謹慎态度嚴肅,讓他不得不心生疑窦。出醫生辦公室後他掏出手機開始上網搜索,搜索的結果吓得他險些腿軟癱在地上。
他姐姐怎麼會得這樣要命的病。
真的要命。
兩人忐忑地坐在車裡等結果,宋夏宜提議說回家等吧,或者找個地方坐會,要不吃點飯呢,宋河搖頭說不要,他說醫生說兩個小時就能出結果。
醫生要求做核磁共振本就是不妙的兆頭,加上自己弟弟的态度又這樣清楚地擺出來,年輕的臉繃着,一雙手已經勒成了拳頭,宋夏宜自然不可能猜不到檢查結果大概率很糟糕,隻是不清楚是怎樣程度的糟糕,她一時竟做不好心理建設。
中午一點多,醫生打電話來說核磁共振結果出來了,電話裡問姐弟倆要不要通知其他家屬一并到場,宋夏宜馬上說不要。往醫生辦公室走的路上,宋河問宋夏宜:“你不告訴姐夫嗎?”
宋夏宜搖頭,“看看什麼結果再說吧。”
結果就是醫生懷疑的骨肉瘤。好在發現得早,腫瘤直徑約兩公分,邊緣清晰且沒有擴散到其他部位,可以切除。專家初步判斷應該是良性,治愈率很高,建議盡快進行手術。
宋夏宜想到手術後再等恢複,電影要被無限延期下去,就差最後一點了,也許一個月,也許不到一個月就能拍完,她内心傾向拍完電影再進行手術,問醫生手術時間能不能再等一個月。
宋河不等醫生開口,率先出聲,當場否決,堅持必須立刻馬上就手術治療。
醫生也建議不要拖,發現得早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說多少人得了這個病到後期截肢都救不回來。
宋夏宜心下惴惴,不可能不害怕的,便說需要考慮一下。
宋河隻答應給她半天時間,說是讓她考慮,其實是讓她做心理建設和準備,他年紀小但穩重,知道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是什麼,于是最初的恐慌被暫且放置一邊,開始積極地拉着醫生讨論治療方案。
就在這時,宋夏宜的手機響起來,是陸嶼橋打來的,她接起,突然很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邊,希望他能給自己一點安慰或者勇氣,然而還沒等她開口,陸嶼橋着急地說:“我現在要去趟日本,青青偷偷跑日本去了。”
“可以不去嗎?”宋夏宜說完等了幾秒,沒等到對面的任何回答,在兩端都嘈雜的環境音裡,她發覺自己又開始犯以往的錯,開始責怪驚慌害怕讓自己脆弱,連忙改口:“你去吧,她一個人在日本你也不放心。”
陸嶼橋語速飛快地不知道在和誰說話,聲音有些遠,過了會電話裡才傳來他清晰的聲音,他說:“我很快回來,一兩天,最多兩三天就回來。”
宋夏宜說好,說等他回來再見。
秋日晴空,天高氣爽,宋夏宜靜靜地擡頭看了會還沒有變黃的樹葉,然後打了通電話給東姐,跟她說了要緊急做手術的事。東姐聽了半晌,先是冷靜地做出決斷,說張啟那邊她會去談,又說萬一被媒體曝光,她也會想辦法應對。最後有些忐忑地問道:“你跟陸總說了嗎?”
宋夏宜說:“這兩天他忙,等過兩天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