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是關于爸媽。
自從爸爸和媽媽吵架後,爸爸很少回家了,每天都說他要在外面住朋友家過夜,但每次回家時,都會偷偷帶賀蓮彈吉他,這次的教彈,比第一次時間更長,甚至教他彈一些聽着就讓人熱血沸騰的曲子,他當然聽不懂,後來才知道那是爸爸寫過的歌。
他喜歡爸爸彈吉他的樣子。
自由、随性,無拘無束,好像什麼都不怕,好像爸爸站在那裡,這裡就是舞台,爸爸就是世界中心。
賀蓮喜歡上了吉他,但他并不讨厭鋼琴。
所以每天練完鋼琴之餘,都會像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偷偷跑到爸爸的房間裡,彈爸爸放在房間裡的備用吉他,彈吉他的時間太珍貴了,又太短了,像舍不得吃下最愛吃的飯菜一樣。
但他卻不能否認,他更喜歡彈吉他帶來的感覺,那是與鋼琴,截然不同地,另一種能夠刺穿大腦皮層的興奮麻痹。
幸運的是,媽媽從來沒有發現他在彈吉他,因為他每天的鋼琴作業都完成的很完美,媽媽認為他根本沒有精力彈别的樂器。
直到他6歲生日那年,他要被送去上小學,但自從幼兒園被推到事件後,或許是不小心的,或許是故意的,但對他來說都是記憶模糊的事情,那從那之後,媽媽就給他請了家庭教師,再也沒讓他去過公立學院。
這一年生日,他虔誠地許下了願望。
希望長大能夠組樂隊,成為爸爸那樣優秀的吉他彈唱歌手。
希望媽媽不要再難過。
希望能夠上學,交很多朋友。
不知道當時有沒有劃過流星,但上天并沒有聽見他的願望,反而帶走了他的爸爸。
爸爸那一天晚上破例很早回到這個家,早早給他過生日,他帶來了賀蓮最愛的琴,當着媽媽的面把琴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
那是一把非常漂亮的琴。
琴身是銀色鏡面的,有像蜘蛛紋一樣的裂紋,琴橋也是一面鏡子,好像拿着它,就能照出千人千面似的,這把琴背在身上,一定會根據不同的光線反射出不同的顔色,賀蓮簡直是太喜歡了。
于是他沒忍住,不受控制地在弦上劃拉了一下,然後他意識到什麼,手遲遲僵硬在那裡。
他居然忘記了!媽媽有絕對音感,什麼聲音逃不過她的耳朵?剛才那一撥拉,媽媽肯定能聽出來他有在練吉他。
可彈出去的弦音,如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
果然,下一秒,媽媽翻開他的手指看了看,然後就跟發了瘋似的把這把琴狠狠摔在地上。
蛋糕上的蠟燭,餐桌上的飯菜盡數倒在那面碎裂的鏡子上。
一片狼藉,滿目瘡痍。
賀蓮不确定那裂紋是否更深,也不知道琴是否真的壞了。
因為他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一片,怎麼都不清晰,然後他的耳朵也聽不見了,隻有琴摔在地上、心髒猛然收縮的片刻聲響,或許隻有他一個人能聽到。
爸爸和媽媽似乎在進行激烈的争吵,他看到爸爸的額頭磕在了矮桌的桌角,留了很多血,就在他身邊。
爸爸的眼神,賀蓮印象太清晰了,清晰到隻要一閉眼,再一睜眼,就好像這副眼神就在昨日重現,令他能立刻從睡夢中清醒。
那是摻雜着太多情感的色彩了,賀蓮看不懂,但卻能看懂濃烈地,“舍不得”的情緒,因為他也飽含着同樣的感情色彩。
[阿蓮,對不起。爸爸不能帶你走。你在這裡好好陪着媽媽,媽媽不能沒有你,媽媽很好,她很愛你,就是因為太愛你了,才這麼一根筋,這麼固執,你要聽她的話,然後照顧媽媽。]
[有一句話你可以不用聽,媽媽讓你彈鋼琴你就彈,但你要玩什麼樂器,沒有人可以阻擋你,你想玩什麼就玩什麼,選擇的權利永遠是你自己。]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沒有人可以幹涉你。]
賀蓮聽不懂,他擦着讓自己總是視野模糊的眼淚,隻在意那把漂亮的琴。
[……爸爸,琴壞了。]
[沒事兒。等爸爸下次來,再給你帶把新的。别哭了,小屁孩。]
爸爸似乎很無奈地笑了下,他的笑容也非常牽扯,他最後一眼看了媽媽,然後走出了這座大房子。
本來,他應該留下過夜的,但也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換了航班,坐上了那班失事的飛機,最後承諾的琴再也無法兌現。
爸爸的身體随着天上的星星一起,在初升的太陽升起時消失了。
音符,全部變成了灰色。
所有關于吉他、搖滾的事情全部都消失了。
他成為了媽媽的傀儡,彈鋼琴的傀儡,他的世界,隻剩下了鋼琴。
鋼琴的聲音成為了魔咒、成為惡魔的低語,是每次夢魇後都不能消失的、可怕的黑白眼睛的怪物。
後來,他們搬離了這個種滿玫瑰花的莊園,去了英國,在切爾西特重新開始。
但過去并不能徹底抹除。
新房子又冷又暗,除了鋼琴隻有鋼琴,好像提起任何關于搖滾的事情,媽媽都會失控暴走,有一回,甚至不受控制朝他扔來了一隻花瓶,然後砸倒了一個高大的儲物櫃。
媽媽的情緒早就不正常了,從爸爸消失開始。
但賀蓮并不恨媽媽,因為媽媽很愛他。
但她的愛令人窒息了,他快喘不過氣來了,每次彈鋼琴,都要大口呼吸新鮮的氧氣。
是媽媽,殺死了他彈鋼琴的雙手。
他竟然覺得松了一口氣。
但他的心像是被挖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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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切爾西特後,賀蓮進入了當地最著名的音樂學院。
媽媽卻很少回到這個新家,她總是出沒在各地,有時候在新聞上,有時候在電視上,有時候幾個月都見不到,他們的聯系變成了語音和文字。
隻有在有鋼琴比賽的時候,媽媽才會打視頻過來,但隻是為了指導鋼琴。
這個時候,媽媽不像媽媽,像一位跟他毫無幹系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