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照從外面拎了食盒,領了兩個人回來,原來他找了大夫過來給他們治傷,後面跟着阿厚。
“阿厚,怎麼你也來了?”
“阿厚家是這邊的,比較熟悉地形,所以派他過來一同接應。你們走後,陳夫子和汴梁一直有信鴿往來,前幾天書信突然斷了,知道你們可能有意外,所以派了我們過來。阿厚請的農忙假,我又不在畫院的編制裡,所以一點都沒有驚動。”蕭照補充搶答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治傷,然後抓緊時間回去,夜長夢多啊!”知命隻是擦傷,希孟後背不知道什麼時候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一直滲血,這孩子也不言語。
将養了一日,喘了口氣,衆人不敢耽擱,繼續上路。
夏天趕路頗有些辛苦,馬車趕山路不易,幾人咬牙花重金買了幾匹馬。一路跋山涉水,知命總在别苑裡騎寶莉玩,此時倒也熟練,可憐了能仁甫和王希孟,都是新手,騎馬頗為辛苦。到了傍晚時分還是晚了些,趕不上到驿館住宿,隻能找一處池塘邊幹燥處簡單就地休息一晚。魚腸負責生火,阿厚和知命在附近拾點柴火,希孟原地休息,能仁甫打開包袱檢查畫作是否完好。衆人趕路風塵仆仆出汗很多,沒等嚼幾口餅子,蕭照就自顧自的下池塘洗澡,池塘水清,曬過一天還殘留的太陽的餘溫,引得能仁甫也跟着下水涼快。突然聽見水中冒泡的聲音,能仁甫在池塘裡似乎被水草纏住了腳後跟,王希孟和阿厚水性好一起下去救了上來,能仁甫吓得直發抖。蕭照拍了拍他後背“不打緊,隻是嗆了幾口水而已。”知命見那後腳踝有淡紅色的似是抓握的痕迹。很是古怪!
落了水的能仁甫受了驚吓,當晚就發了燒,第二天衆人隻能到附近的鎮子上找大夫給看病。鎮子不大,醫館隻有2間,距離最近的那醫館裡,一個中年大夫正在做水泛丸。這個韓大夫在當地頗有些名聲,來自醫學世家,因常常低價救治貧窮者,被稱為“活菩薩”;據說曾經有人失足落水之後,他會幫忙打撈屍體,分文不取,鄉民對他贊不絕口,平時這間醫館是他弟弟在打理。他本人在京做官,現在是春播剛過,他也準備動身回京。做水泛丸隻是為了酬謝鄉裡幫襯生意。真是個大善人。
阿厚扶了能仁甫進去坐好。韓大夫過來給把脈。韓大夫一通望聞問切,十分仔細。
“大夫,您面相生的極好,隻是這脖子上的紅痣附近怎麼還有道疤,看着像刀疤,晦氣啊!”阿厚突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蕭照撇撇嘴:“别瞎說,讓大夫好好給診斷。”
“大夫,您别介意,我這小老弟失禮了,我代他賠禮了。”
“不妨事不妨事,年輕人嘛!好奇很正常。”韓大夫從始至終都面帶微笑,和藹極了。
“這位小兄弟驚懼憂思過度,開個藥方,吃上三副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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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厚,你怎麼回事?剛才你有點冒失了啊!”蕭照有點急脾氣,剛出了醫館就忍不住出聲。
“先回驿館給能仁甫煎藥吧!”阿厚看起來悶悶的。
驿館裡,知命和阿厚一人守着一個爐子煎藥,那爐火通紅,映的人臉蛋潮紅,阿厚看起來心情低落的樣子。
“阿厚,你怎麼啦?有心事?”
“知命,我怕說出來,你們都不會相信。而且就算是說出來,我也怕無力改變現實,人家現在是高高在上的大官人,是十裡八鄉稱頌的大善人。”
“你說的是韓大夫?而且你不說出來,那我怎麼幫你?”
“你真的肯幫我?”
“你先說說看,我盡力!”
“那好,我懷疑這個韓大夫可能是我的殺父仇人。”
“啊?”知命吃瓜吃到了人命官司的瓜,有點驚愕住了。
“展開說說。”
“展開什麼?”
知命咽了口吐沫,“我的意思是你有什麼憑據?單憑你今天看到的那個紅色的痣?”
“我10歲的時候,當時我娘懷着身孕,父親在去河邊打水的時候淹死了,他死後匆忙的下葬了,我本來平靜的童年也結束了。當時這韓大善人本來與我家并不相識,可他來了靈堂以後硬說我父親屍體發黑,是不祥之兆,鼓動村民将我父親火葬,村民很容易被煽動,于是不顧我和母親的阻攔,一把火把父親給燒沒了。我母親身懷六甲傷心過度,重病離世,腹中的我的弟弟還是妹妹也沒了,而我後面過的颠沛流離,和希孟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那韓大善人蠱惑老百姓将你父親火葬,是很可惡,可是你怎麼就能斷定,是他殺了你父親呢?”
“我的水性你是知道的,上次易元吉掉水裡那次,我出了很大的力,我從小遊泳就是父親教的,他水性極好,如果不是被人拉住,斷不可能死在河裡。而且村民發現屍體擡了回來,那大善人還借着吊唁的名字來棺材裡面翻找。他不知道父親手裡死死抓的那東西,早就被我藏了起來。”
“那是什麼?”
“那是一截布料。”
“而在那兒之前,因為母親肚子疼痛,我剛去他們家醫館那裡買水泛丸,父親抓的衣料和韓大善人的衣服一模一樣,而他來靈堂時候,衣角同樣的位置明顯破損了一處。父親水性那麼好,怎麼會淹死?而且能仁甫那腳踝處的淡淡紅色,和我當年看到父親屍體上的一模一樣。還有一件事。我誰都沒有說,救能仁甫上來的時候,在水裡看到一道人影遊遠。”
“你懷疑,他又故技重施殺人?”
“動機呢?動機是什麼?殺人總要有理由啊!不然殺着玩嗎?太變态了吧?”
“我也不知道,我本來不記得這個人長相,但那紅痣旁邊的疤痕就是我父親留下的,我當時哭着握住父親僵硬的手指,他手指甲裡還有殘留的淡紅色血肉,可見當時在水裡搏鬥激烈,那道明顯的疤痕應該是當時撕扯的時候形成的傷口結痂。最重要的是水泛丸隻有這個人能做出來。這麼多年,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人,原來他舉家離鄉背井搬來了這裡,改頭換面做起了大善人。”
知命沉默了:我勒個去!事情不太好辦,曾經十惡不赦的奸人搖身一變,變成了遙不可及的貴人。這人不是光是大善人這麼簡單,還有官身,不太好整。而且就算是對峙,一點勝算也沒有,怎麼證明這韓大善人就是當年的那個兇手,僅憑一截衣服?還有能做水泛丸的技藝?不好辦。
阿厚見知命面有難色,似乎在意料之中:“所以我說,這事是個死結。你也不用為難,你能聽我說這麼多,還能相信我說的,我就很感激了。”
第二日去幫能仁甫取最後一副藥,醫館依然人滿為患,隻是大家都聚在門口,不見韓天麟身影。門口小夥計說今天知府夫人來看病,那小夥計與知府來的下人言語間非常熟絡,這會兒還有鄉人來給韓大夫送果子表示感謝。
如果沒有前塵往事,阿厚多希望這個人真的就是鄉人眼中那個完美的大夫。看村民熱盼的目光,阿厚突然就決定放棄了,
“就當父親真的淹死在水裡了吧!”他低下頭,心有不甘的準備回。知命拍拍他的肩,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小夥計幹活麻利,已經把能仁甫的藥抓好了,知命付了錢與阿厚準備離開。與此同時,韓大夫與知府夫人及小厮侍女一同出來,鄉民們拘謹的沒有上前打擾,默默的看韓大夫站在門口,十分有禮的送那微胖的美人離去。就在與知命和阿厚擦身而過的一瞬間,他倆同時聽到了一聲細微且鄙夷的言語:“姓朱的小崽子,可惜當初沒有斬草除根。”
阿厚頓了一下,知命有點傻眼,緊接着就見阿厚猛地沖了過去,撲向了韓天麟,二人重重的摔倒在地,阿厚朝着韓天麟面部恨恨的打過去,隻一拳,對方鼻子就噴出了血。
“快來人啊!有人毆打朝廷命官了。”一個拐着小筐的老太太率先喊了出來。
很快衆人蜂擁着圍了上去,須臾間,不大的醫館就圍滿了人,知命在那旋渦中拉不動阿厚,還是魚腸忍不住現身給二人分開。阿厚打紅了眼,血絲布滿了整個眼球,眼角亦挂了彩,那副硬身闆不住的瑟瑟發抖,緊握着拳頭的模樣,像一頭剛沖出了圈發怒的可憐的驢。
衆人不明就裡,紛紛指責阿厚,甚至有人往他身上扔菜葉了。那韓天麟一臉委屈的半躺在椅子上,努力的喘息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傷害。
報官!必須報官!……
當衆毆打韓大善人,這是要遭雷劈的……
圍觀的衆人氣勢洶洶,說的更難聽的也有。
知命知道今天恐怕不能善了,給韓天麟深深的鞠了一躬道歉,賠款,吹捧三件套,做足了面子。那些鄉野村夫可不管這些裡子面子,紛紛叫嚣着不肯善罷甘休;韓天麟還在猶豫的檔口,魚腸沉默的從腰間緩慢掏出了一把軟劍;那韓天麟立刻表示不予計較,體現了大度。一場看似無厘頭的鬧劇就這樣匆匆結束。
回程之路在魚腸的安排下,還算順暢。能仁甫和希孟都帶了傷,阿厚也挂了彩不能騎馬,幾人雇了兩輛馬車回程。
隻有看淡了生死,才能破釜沉舟。阿厚經曆了童年的跌宕,現在又與殺父仇人打了個照面,家仇不能報,任誰都不可能咽下這口氣,可自己的力量過于渺小。如果不是對方挑釁在先,阿厚也許真的就勸自己放下來。知命轉頭悄悄看了眼阿厚,這家夥從韓天麟的醫館回來就沒有再說話,飯也吃的極少。知命知道他不可能放下,但也無計可施。
汴梁圖畫院裡,知命一行人終于不負所托,帶着那些畫像回來,完滿完成任務。那畫像陳夫子自己也頗為滿意的交給了徽宗,徽宗評價說“虜主望之不似人君”,随後發兵,燕雲之戰果真打赢了。此為後話。
按理說,任務完成的好,回來應該睡個好覺。回到汴梁,接連好幾天,知命總是不由自主的眼皮子跳,夜裡也睡不踏實。知命心裡不踏實,總感覺有事要發生。
蓁蓁去廟裡給知命求了符,讓知命放在枕頭邊。“秾芳,你把這個平安符給阿厚送過去吧!蓁蓁幫我求了兩個。”
“姑娘還不知道把?阿厚病了,怕傳染給大家,就續了農忙假在汴梁城内療養。”
“也好!讓他自己單獨呆一段時間,也許就能不那麼痛苦了。”
“我還給他和慶之也攢了一些石色,慶之和阿厚親厚些,讓慶之有空時候過來取吧!”易元吉得了信過來見知命。“你臉色不好,聽秾芳說你最近乏力失眠,圖畫院的事你就先别操心了,平時你管的那些差事我幫你做。”
“好,阿厚這幾天怎麼樣?”
易元吉歎了口氣:“老樣子,沒什麼情緒,照常吃喝,但看着不太好。”
“你多寬慰他,讓他想開些。”
“有些事,恐怕我們都勸不了。”
知命歎氣,易元吉一時也無話。看桌子上放着弓箭。易元吉轉了話題:“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愛好?我還以為你就喜歡吃呢?”
“诶!易元吉,你是被崔白帶壞了還是勾處士把你污染了?”知命氣的喊他全名。
“這騎馬射箭技術可是又能保命又能禦敵的必要技術,你少瞧不起人,我的弓馬師傅說我練得不錯呢!再說了,萬一你将來有個好歹,我好用這個替你報仇哪!”
“就你這小細胳膊小細腿的,隻怕到時候跑的比我的猴兒還快!”
“啧啧啧,真是刻薄啊你!”
二人說笑了一番,阿厚的事,他們默契的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