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王宗堯微微笑着說出這句詩。知命也笑,在她眼裡,這個時候的王宗堯愛而不得的惆怅,特别像一個情聖。
倆人對視着笑嘻嘻,仿若中間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為什麼躲着我?”
王宗堯話鋒一轉,突然問道,知命一楞,這被問了個冷不防,不知該如何回答,低下眼沉默。
“你其實不必這樣,我來,隻是不甘心。我隻想問你一句,對我,你有沒有一絲絲動了心?哪怕片刻也好。”
“不是的。”知命沉默半晌終于開口。
“所以為什麼?”
“你不懂。”
“那要我怎樣你才能……”
“才能喜歡你嗎?”知命搶在前面開口道,呵出的白氣長長。
知命看着那張疑惑不解又略帶點賭氣的臉,這是怎樣好看的一張臉啊!居然有人連生氣也這麼好看。回想起兩個人的點點滴滴:從夜市裡初見搶同一個奴隸到西園雅集,給他畫像寫贊,放心的任對方帶自己看星星、看缂絲、看瓷器;又由着他在别苑裡“胡作非為”……自己何嘗沒有過心旌搖曳的時刻,這樣的一張臉,試問誰能不動心?可是她不敢,也不能。他和她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從前是,以後更是。迷迷糊糊想到這裡,竟有些失落和難過,再過幾天她悄無聲息的走了,這輩子怕是真的再見不到了,這應該是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了吧?看這架勢,今夜他酒醉得不輕,估計酒醒了就什麼都忘了吧?今晚你主動送上門來,那我就放肆一回,就權當是給自己一個美好回憶吧!
她搖搖晃晃有些不受控制的慢慢走近王宗堯,踮起腳尖努力将兩個人的臉湊近,結果還是夠不到。幹脆用手粗魯的攬了王宗堯脖子下來,毫無防備的親了過去。軟軟的帶着溫度的少女嘴唇實實在在的貼上去,這下子換王宗堯迷糊了。肉乎乎的嘴唇,起初還帶着薄薄的幾分涼意,接着就是人體的溫度連帶着柔軟嫩滑的觸感。
一個帶着幾分酒香的甜甜的吻。
他一怔,緊鎖的眉頭微微一松,眼裡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和掩蓋不住的驚喜,王宗堯的臉從不知所措到惬喜再到情難自抑,投入其中,整個人也柔和松弛下來。剛才的冰冷氣氛和尴尬氣壓也為之一松。知命沒有經驗,吻得喘不過氣來就松開了手,重新定定的看着王宗堯,像個狡黠的小白兔:“王宗堯,告訴你個秘密,我喜歡你,而且我以後也不會忘記你的。嘻嘻”
王宗堯怔忡着從吻裡面回過神,剛想回吻回去,卻發現女孩兒此時已經閉眼醉的跌在他胸前好像随時要倒下,他帶着一絲遺憾和滿足,擡手抱起暖融融、軟乎乎的女孩回房間,幫她脫下鞋子,蓋好被子,又确保了暖籠的溫度,回來床邊握了握她的手,依依不舍的關上房門離開了。
第二天知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這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好處,沒有長輩管着拘束,也不用走親訪友應酬,隻管迷糊着賴在床上不起,要不是秾芳實在看不下去過來掀了窗簾和床幔,讓陽光灑進一室,她還能接着睡。要怪就怪昨晚那個夢太真實了,她居然主動吻了王宗堯,真是大膽,該狗頭鍘伺候!哈哈哈,知命摟着被子回味着得逞的笑,真是個香甜的春夢。
前幾天剛去拜訪過叔父和嬸嬸,今天可以放心的休息加一件重要的事情——給蠻奴兒改名字,昨晚蠻奴兒哭着說這個名字太苦了,就像她的命一樣苦,被知命記在了心裡。知命拜年回來就張羅着給蠻奴兒改個稱心如意的名字。她在紙上寫了好多名字:嘉禾,追風,清沐,聽雨……十幾個名字她都不太滿意,最後還是翠萼提醒:“姑娘,你還是讓蠻奴兒自己選吧!”
“有道理。”
沒想到看着粗蠻的蠻奴兒從知命的顔料裡選了兩個顔色——她舉着知命水飛過的那盒子顔料晃了晃:“我喜歡這兩個顔色。”
“青色好,我喜歡青色,若我能改名字,我一定用青做名字。”秾芳邊幹活邊笑着說。
“還是秾芳有文化,‘丹青之信言象然。凡青之屬皆從青’。米中最好稱為‘精’,人中最好看稱為‘倩’,水中最好稱為‘清’。不過蠻奴兒也很有眼光,這個偏紅的顔色叫酡顔,顧名思義就是顔色接近人飲酒臉紅的樣子;這一個叫青碧,是鮮豔的青藍色。你想讓我用這兩個顔色給你取名字?”
“嗯”。蠻奴兒少見的有些許羞澀。
翠萼細聲笑:“哪有人叫四個字的名字啊?也太難喊你了,一個人的名字抵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秾芳搖了搖頭給翠萼,讓她少搶話打岔。
知命笑,“怎麼不可以?那還有人姓複姓的呢!什麼東方朔、歐陽修之類。”
“哎呀呀!姑娘,要是蠻奴兒也姓複姓那可熱鬧了,這要是販夫走卒她在外面叫賣,人家喊完她名字,她人都走遠了。一天下來啥也賣不出去。喂!那個東方酡顔青碧,你這個豆腐買還是不買?人呢?走了!”
蠻奴兒氣的追着翠萼輕輕的錘,翠萼被自己的笑話逗的前仰後合。
秾芳看着亂糟糟的一團也跟着笑。鬧來鬧去,名字的事也沒定下來。蠻奴兒幹活一把好手,她來了之後力氣活全被她包攬了,似乎有永遠也用不完的力氣,看她忙進忙出的幫秾芳做事,知命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給她改衣服。模仿武俠劇裡的短打裝扮,也方便她幹活和出行。忙忙擾擾了一天,晚上再和秾芳她們幾個燈下一起研究四合香,就這樣把昨晚那個初吻忘在腦後,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什麼樣的禍。
正月裡下午又下了一場雪,知命捧着湯婆子靠在熏籠邊上昏昏欲睡。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冬困春乏,她寫了幾個字就忍不住想打瞌睡了。
雪地裡一串腳印往這邊來,起初她以為是王宗堯,結果定睛一看是王希孟,這下子也不困了。
“希孟”
“姐姐”
知命猛地蹦了起來,有朋自遠方來,當然不亦樂乎?
“你還好嗎?夫子還好嗎?圖畫院大家都怎麼樣了?我好想念你們。”
知命蹦豆子一樣的拉着王希孟一通詢問。翠萼和蠻奴兒幫希孟拍掉身上的散雪。
“姑娘,你也讓希孟小官人歇口氣呀!”翠萼這會兒特别有眼力見,秾芳已經去廚房做了膳食了,王希孟留下來吃晚飯。
他此行是受徽宗指派繪畫全國各州、府、軍、監、縣、鎮地圖,回京複命途徑隰州,就順便來探望一下知命。
晚上一如在圖畫院時候,二人秉燭夜談,知命看過他的地圖還有手稿,真是狂人不改。随身包袱裡除了2件換洗衣物,然後就是厚實滿滿、成卷成卷的畫卷,知命又開心又心疼他羸弱的身體,這孩子剛開始長高,就有點子駝背了。
“你的山水畫的怎麼樣了?”
“受姐姐庇護,正道先生現在是我的正教夫子,官家正式收我為徒後,都是正道先生在帶我,我也畫了一些,可惜這次沒有帶來給姐姐看,讓姐姐指點。”
“少來!跟我瞎客氣什麼?我隻提醒你一句啊!隻用青綠色,顔色容易浮躁,且這種堆疊沒有厚重感,你可以試試用墨線勾勒山形,再用赭色打底。”王希孟若有所思點點頭。
夜深了,蠟燭滴淚成一坨,蠻奴兒聽得如同天書伏案睡着了。秾芳和翠萼去做了夜宵,隻有王希孟和知命還神采奕奕的閑聊長短。王希孟談這一路所見,目光中隐隐有淚。“出了汴梁城,繁華過後一片瘡痍,時下寒冬,老百姓穿亂麻填的缊袍,有甚者用蘆花填充,更有衣不果腹者流浪乞讨。”知命沉默,這世界又大又荒涼,汴京的繁華遮住了統治者的眼睛,便以為天下都這般喧嚣熱鬧。
他一路走一路心憂驚懼,原定畫地圖和山水,順便也就把所見所聞都用畫筆記錄了下來,準備畫成《千裡餓殍圖》進獻給官家,讓他不受蒙蔽,知道真相。知命心裡擔憂,“真相個屁!你以為皇帝不知道嗎?他是不想知道。這個傻子,跟你有什麼關系?曆史上寫你早亡,你真這麼一根筋。”但她早已把這個直率天真的人當成弟弟,還是要想辦法阻止他犯傻。
“那你畫好了嗎?”
“畫的差不多了。”
“拿來我看看。”
王希孟從随身包袱裡,拿出了一卷畫軸,秾芳和翠萼見狀忙一左一右托着,徐徐展開。從卷首開始,流亡、饑餓、流離、乞讨、荒涼……民不聊生說的就是這個場面吧!上次看到這個情景還是在博物館裡看到的蔣兆和的《流民圖》。畫面中甚至有小兒死亡多日,母親仍抱懷其中的場景……知命不忍再看,秾芳也已經眼淚婆娑。知命深知百姓不易,可她能做什麼?就憑她能改變曆史嗎?除了同情,别無他法,曆史已成定局。
夜深了,希孟連日周轉,晚飯又高興的多喝了幾杯,此時小小的鼾聲從廂房傳來。知命舉了蠟燭,偷偷潛入希孟的房間,找出了包袱裡那幅《千裡餓殍圖》,替換成重量、尺寸差不多的她自己一幅普通花鳥作品。
但願這孩子别當出頭鳥,明天順順利利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