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天地積陰,溫則為雨,寒則為雪。時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
果然感冒了,休息了幾日後知命想想還是覺得後怕,給老爹寫了封信讓赤霄帶過去,終于如願回了圖畫院。就像偏離的航線好像重新步入了正軌。
圖畫院看起來仍舊是社畜集散地。大家看她的眼神好像也沒怎麼變,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自我欺騙。畢竟上次鬥台,她自己後來總結反思了一下,的确招搖,可能這中間不小心就樹敵而不自知,哎!她一貫謹小慎微,低調言行,偏偏上次真的是被氣到了。
日常工作和希孟在一個院子裡,希孟來的更勤了,看得出徽宗對希孟予以厚望,再次回到圖畫院,連上上下下的小黃門見了希孟都行禮,知命停下筆,越過窗棂看希孟斯文謙卑的回禮,感歎才不到一年,希孟出落的再也不是那個莽撞傲氣的小男生了,誰說隻有女大才十八變?知命看着眼前挂在架上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老成的喃喃自語道:“不夠立體。”希孟詫異:“什麼是立體?也是你老家的說法嗎?”
“哎呀!怎麼解釋呢?”知命歪了歪頭,耐心道:“就是太陽照過來,所有被照耀的東西身上都有明有暗,不能都畫成明的或者暗的,明暗兼備,質感齊具,就是立體。”
“哦!我懂了。”少年若有所思,“那質感又是什麼?”
“粗糙的,細膩的,柔軟的,堅硬的,年老的長了皺紋,年少的光滑柔嫩,這些都是質感啊!”
少年陷入沉思,過了幾秒,他突然對着知命作了個揖。一陣風一樣跑回自己畫室去。“真是個畫瘋子。”
以前我也是總陷在筆墨線條裡,過于關注十八描、皴法的筆法特征,忘了畫畫對象才是重點表現的目标。要契合。
晚上希孟敲門進來給知命看了他最近的草稿。
“奇奇怪怪,白天有時間為什麼不給我看?大晚上的過來?”知命笑着揶揄他。
“姐姐莫怪,白天人多眼雜,我想跟姐姐一道去個地方,不知道姐姐願不願意?”
“你到底要幹嘛?”
“你去了就知道了。”
“走吧!看你這小破孩有什麼節目?”
文書庫的門房是希孟老鄉,希孟自從得了官家的賞識,收為門生親自教導,所有的人幾乎一夜之間改變了對他的态度,當你變強了,周圍的人似乎也友好了。希孟近來都沒有用知命給的牌子,門房巴結着希孟幫忙留了後手,文書庫右手第二間窗戶沒上鎖,可以翻進去,這樣也就不用牌子了。
希孟熟練的帶知命翻進去,知命捏了希孟一把:“你們膽子真大,你想幹什麼?”
“姐姐,我這幾天想着畫山水,但邊角山水實在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能畫出和張待诏那樣的長卷,他筆下是市井繁華人間盛世,我想要畫的是大宋的綿延萬裡氣吞山河的景象,但我知道自己還差得遠,我又沒有看過太多的内個,内個怎麼說呢?”
“我知道鳥瞰圖,就是像鳥兒從天空中俯視大地那種感覺的一覽全貌的圖畫,對山水全貌不了解對吧?”
知命心裡激動的很,事情順利的按劇本一步一步來了。
“對,知我莫若姐,之前被夫子罰過來做賦稅雜務工作,偶爾幫忙整理過方格百裡繪圖,所以有印象,姐姐你過來看。”
希孟拿着剛才掌的燈,靠近了牆壁,牆上果然有一幅巨大的地圖。這地圖她之前中毒療養時候在王宗堯卧房裡也看到過,不過王宗堯那個家夥是卷起來放着的,上面還用奇奇怪怪的蝌蚪文、糖葫蘆文标記了些東西。不似眼前這幅,山川河海清清楚楚。知命心裡嘀咕着,王希孟還真是聰明,知道自己一個17歲的孩子沒見過地理位置,但此時人們對中原地理位置環境基本清楚,王希孟在文書庫房裡工作,接觸過方格百裡繪圖,所以就想起這裡來了。
知命指着一個角落:“這是什麼地方?”
“應該是清波門。就是緊急逃生出口或者運送泔水或者糞水的偏的不得了的小偏門。”
“姐姐,你看這面架子上這裡還有一些,這些方格百裡繪圖不允許外借,我就隻能每晚過來臨摹一些,挑有用的畫下來,再去采風實地考察對比參照,我答應了官家要替他把這萬裡江山的美好都畫出來。”
知命突然眼眶有點熱,緩緩糾正他:“是千裡江山。”
“不管是千裡還是萬裡,我都會把姐姐對我的好,官家對我的器重記在心裡。我一定會拼盡全力畫好。”
“我相信你。”
後面幾天王希孟每天都頂着熊貓眼去圖畫院,崔白和易元吉還是嘻嘻哈哈的嘲笑他,隻有知命知道這是夙夜學習的結果。回頭瞪了一眼,倆人就乖乖閉嘴了。盡管希孟還是十分勤奮的獻畫給徽宗,但皇帝似乎還是不夠滿意,這讓黑眼圈的希孟更加惆怅。今天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能仁甫被任命到睿思殿“宿直”了。本來皇帝更屬意超師,能仁甫聽說這個職務異常辛苦,就自告奮勇毛遂自薦替了超師,超師家裡還有老母親要照顧,不像他孤身從北地過來,無牽無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此刻他收拾收拾就和各位同仁簡單告别“值夜班”去了。超師和能仁甫雖然都主攻道釋人物,但二人其實其他科目也觸類旁通,雖然徽宗皇帝安排是每天一名圖畫院 “能雜畫者”在睿思殿 “宿直”,以備不測宣喚,工作的地方也還在宮裡,但是誰都知道這個苦差事不好幹,不比圖畫院輕松。圖畫院好歹是間歇性瘋狂作業,宿直涉及的可是巨大的精神壓力,如果弄不好真的會被趕出去,永不錄用,那這之前所有辛苦就都白費了。
宣和朝“睿思殿日命待诏一人能雜畫者宿值,以備不測宣喚”之輪值經驗仍能汲取。徽宗的便殿為睿思殿,有“宣和間專供禦畫”的劉益、富燮,任“睿思殿禦前文字外庫祗應”。睿思殿每日精選一位畫師,于帝王殿前的輪值制度,被聰明地承襲下來,成為南宋禦前畫師的曆史原型。
能仁甫被任命去宿直,從今以後二人清風夜話的時間就基本告别了。留守老哥一個的超師心情明顯的低落;好在沒低落幾天,超師、希孟、知命、易元吉、朱厚土、鄧椿幾人均被挑選為修葺的玉清昭應宮繪制壁畫。這次召募畫師本是面向全國,應召者衆竟超過三千人。原來,鬥台一事後,趙知命、王希孟、崔白等人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在坊間流傳,将其畫技吹的神乎其神,大有追趕當年李公麟“畫殺滿川花”、朱漸“奪人魂魄”這些傳說的架勢。這幾個人均擁有了大批的粉絲。有不少粉絲隻是為了親眼見見他們,也去報名參賽。畫師篩選過程繁冗延長,玉清昭應宮的主持隻好請奏官家。趙佶大手一揮:挑幾個圖畫院的小夥子們去。另,他們順便去接應原來翰林圖畫院的玉清昭應宮的拓片工作。
玉清昭應宮為北宋皇帝宋真宗年間就開始修建的,耗時8年,金碧輝煌,無可比拟。知命站在玉清昭應宮門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感歎這地兒是她從前在任何一個5A級景區都沒有過的體驗。從門裡被侍從擡出來的貴婦人隔着各自的小轎子還七嘴八舌的議論畫壁上那菩薩翠眉端詳,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畫裡能如真人般莊嚴的神佛呢!
旁邊崔白和鄧椿在八卦:“你說這麼大地方,得花多少錢啊?”
“大約花費白銀近億兩。”鄧椿慢吞吞的說。知命偷偷算一下,咋舌不止——約合人民币約200億元!
“你咋知道的這麼清楚?”
“我猜的。前邊土建裝修,後面還要辦各種儀式活動,賞賜官員、工匠、百姓的錢,前前後後搞了十幾年。這個數字還是保守着約的呢!”鄧椿慢悠悠的補充。
“皇宮是給皇帝住的;艮嶽是禦園,豢養各種珍禽異獸;金明池是皇家園林,老百姓也可以遊玩。而這玉清昭應宮作用幾何啊?”
“供奉天書。沈括在《夢溪筆談》裡記載了。”鄧椿将叆叇取下來擦了擦。
“什麼?就為了供奉天書?搞得全國上下勞民傷财,大興土木數載。百姓苦不堪言。”
知命環顧四周: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極盡奢華,真有點過了。
“這天書到底有何特别?值得建這麼大的宮殿群落來安置。”
“有人說是天降祥瑞,真宗封禅泰山時候偶然所得,也有人說天書中記錄了鬥轉星移的秘法,還有人說這天書記載了後世長達千年的未來推演,總之,衆說紛纭。”
“哎哎哎!這些都不是我們該想的,我問問你們啊!這修建玉清昭應宮當年還有故事呢!”崔白又要開始嘚瑟了。
“三大難題考考你們,不!公壽你别說,我考考知命。其一,如何獲取大量土用以建房?其二,如何将房屋建築一應材料運送至此地?其三,修建玉清昭應宮後,所有的廢棄物料該如何處理?”
“在此地與汴河之間開鑿幾條巨大的溝渠,将這些溝所取土壤用于興建土木,節省施工成本;溝渠與汴河連通,将汴河水引入溝渠,所有材料即可走水路運抵這裡,節省運輸成本;玉清昭應宮修建完畢,将廢棄物料回填至溝渠當中用以平整土地,原來的溝渠變成現在的街道。一舉三得。”
“你也看《夢溪筆談》了?”崔白皺眉,為沒有裝逼成功而懊惱。
我隻是上了曆史課而已。知命不語,笑的好開心。
“不說了,不說了,先進去再說。”崔白急急的往前走。
到了玉清昭應宮門口,遞了此行出門前夫子給的蓋章文書前來“報道”。門房看了那文書,多看了他們好幾眼。知命等人正疑惑之時,隻見門房給了裡面駐守官兵一個眼神,從裡面出來幾個官差大哥把他們圍了起來。
“這位大哥,這是幹什麼?都是自己人。”大家一頭霧水。
領頭的那個大哥抱拳:“幾位官人,抱歉得罪了。不瞞你說,昨天中午已經有一夥人來過了,拿着同樣的蓋章文書,聲稱是翰林圖畫院王希孟、崔白、趙知命等人。現在真假難辨。
扭頭給了下屬眼神:“先捆了。”
“委屈各位,若是弄錯了,回頭我自會向各位賠罪。”
這叫什麼事啊!!!!!!!!
幾位官差大哥很有力氣,風馳電掣的就把幾個人捆了,推推搡搡的往外拉。
知命手被捆着跳起來:“大哥,你先聽我說。要想知道我們是真的還是假的,哪用這麼麻煩?我聽說裡面有翰林圖畫院畫師正在做修繕粉飾畫壁,讓他們出來一下辨認即可。”
領頭大哥聽了,揮揮手示意,大家停下來。
“裡面應該有一位畫師叫武宗元,或者您去查名冊應該就知道此刻在哪個殿畫壁?”
一個時辰後……
“武宗元師傅!您可來了,您再不來,我們指不定就要挨揍呢!”崔白誇張的說,旁邊那個領頭大哥聽得一陣臉白,忙作揖以示歉意。
“瞎說什麼!人家也是公務在身,職責所在。”知命趕忙解圍。
“我一聽說有個來自翰林圖畫院的大畫家在畫翠眉,我一猜就是您老人家了。”
“還好有您在,為我們驗明正身,不然可就慘了。”
領頭的官差大哥和下屬當着大家夥的面,把來龍去脈梳理了一遍,那幾個人昨天中午來過,今天早上借故剛走,快去看看丢了什麼東西沒有?另,趕緊找畫師還原繪制一下這幾個人的樣貌,速速張貼畫像,再聯系讓汴梁府去處理這件事吧!
“這位官差大哥,畫師眼前現成就有,請差役大哥中有見過這幾人樣貌的,随我們一同吧!”
假冒的趙知命是一個白粉塗的超級厚的女子,知命無可奈何的勾描着那“嫌疑人”畫像,心裡忍不住腹诽:這個騙子竟然冒充我,小心鉛粉太多,太陽曬過臉上全是斑。
假冒王希孟的是個小白臉,細長細長的,這人扮相倒是貼近。假冒的崔白是個大胖子,假冒的勾處士的那個人像個老鼠精;假冒的易元吉是個黑瘦子;假冒的超師很好辨認,就是個秃子。假冒的朱厚土最搞笑,像一個武大郎。除了能與圖畫院人口一一對應的人以外,這裡面竟然還有一個編外小夥子,知命看崔白将那嫌疑人畫像模拟出來之後,衆位差役大哥都說畫的很像,知命看着有些眼熟,很像是上次同王宗堯一起接洽陳倉石鼓的時候打劫他們的那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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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片的制作比較簡單,崔白和鄧椿幾個高個子和工匠們在架子上上上下下的忙活,知命隻需要端水遞茶就好。
武宗元師傅過來看他們拓片,對着樂于當小丫鬟的知命招了招手,悄悄說:“玉清昭應宮請了天竺的畫師過來做‘凹凸花’,你要不要去看?”
“當然要去,謝謝師傅。”
這“凹凸花”原來在唐代就有記載。在唐代莫高窟,“凹凸花”的裝飾紋樣被大量繪制在石窟的内壁,特殊的施色使得花卉看上去有立體的效果。好像凹進去,又好像凸出來,這種交替出現或同時出現的視覺現象容易讓人産生眩暈感。許嵩在《建康實錄》中說:“一乘寺,梁邵陵王綸造,寺門遍畫凹凸花,為張僧繇手迹。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造,遠望眼暈如凹凸,近視即平,世或異之,乃名凹凸寺雲。”其實這“凹凸花”圖案其實也沒有那麼神秘,就是如同萬花筒般,嚴格按照幾何原理設計排列;以白為底,背景施以土紅,紋樣使用石青、石綠和黑色,色彩對比強烈;以色階漸變的方式暈染,富有光學衍射的律動感。知命與那天竺畫師語言不通,隻是看着那花紋圖案在那黑黑的畫師手下得心應手的被絲滑的畫出來,頓覺天外有天,覺得甚是神奇。
後面幾日,知命都在協助崔白等人給佛像拓印,忙忙碌碌将近半個月,這工作終于進入了尾聲,明天就可以回去了。之前領頭的差役大哥過來和他們道歉,還說到現在都沒抓到那幾個嫌疑人,十分抱歉,最後送了他們燒雞和酒做送别禮物。知命神來之筆打算帶着易元吉一起躲到大殿佛像後面偷吃,還讓童子去通知朱厚土趕緊來。從前秾芳說過,易元吉和朱厚土都是雜流上來的,平時吃不上油水厚的;易元吉也是知命的“零食鋪子”,之前總覺得餓,都是易元吉在投喂她,所以有好吃的,知命也第一時間想到易元吉。知命拿着東西先找到了易元吉,倆人幼稚的躲在神像後面準備捉弄阿厚。
結果朱厚土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好長時間也不過來上當,倒是有兩個貴人家的小孩過來,對着菩薩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