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一候鴻雁來,二候玄鳥歸,三侯群鳥養羞
天氣漸漸冷了,要抓住秋天的尾巴,官家特許,讓大家再去寫生一次,衆人開心不已,紛紛準備東西,摩拳擦掌的。知命想着希孟這次必須要去,按時間來看,他完成《千裡江山圖》不過一年兩載之間的事了,既然曆史的偶然把這個督促的任務交給了她,她就要變成有力的催化劑,讓希孟一路收獲滿滿。
兩次寫生時間離得特别近。大家也越來越不拘束。尤其對王宗堯這個公子哥、富二代的态度由生變熟,陌生客套變得随意了一些;而小王官人明顯更不把自己當外人,完全的自來熟了。不僅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還甚至惬意的帶了茶具,旁若無人的煮茶享受起來。晌午時分,大家圍坐着小憩進食。相隔着一段距離,王宗堯在一堆仆從的“包圍”下,也開始了他的“下午茶”,因為甚是誇張,引得圖畫院畫師們頻頻側目看過去。隻見他身邊那幾個大個子居然帶了成套的遊山器,随着遊山器的層層打開,還時不時的分食過來,先給夫子,再與大家共享。這遊山器可以說是古人的奢華露營裝備,用來攜帶幹糧、酒水、茶器、酒具等遊玩必備用具。頂配遊山器又分稱又分成“甲”、“乙”的兩副扁擔組成,甲号扁擔一端挑一個軟皮衣箱,另一端挑一個輕木餐具箱,内置酒壺、酒杯、餐具以及糕點小菜;乙号扁擔一端為竹編文具箱,另一端則是竹編琴棋箱、琴棋茶具盡在其中。出門遊山,起碼要有兩個人挑擔随行王宗堯這次帶了兩套黑漆描金龍鳳紋葫蘆式餐具盒,看的圖畫院衆僚們紛紛咋舌。說好的給圖畫院保駕護航,怎麼越看越像王小官人來野營?
衆人還在私下議論和八卦的時候,旁邊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幾個人停留,彼時已炊煙升騰,一漁一樵一文人正在烤魚閑聊,笑靥盈盈間言談甚歡,知命、崔白、王希孟吃飽了,一時好奇就過去湊熱鬧,聽閑話。
隻聽得如下對話。
樵者問漁者:“你如何釣到魚?”
答:“我用六種物具釣到魚。”
問:“六物具備,就能釣到魚嗎?”
答:“六物具備而釣上魚,是人力所為。六物具備而釣不上魚,非人力所為。”
樵者不明白,請問其中的道理。
漁者說:“六物,魚杆、魚線、魚漂、魚墜、魚鈎、魚餌。有一樣不具備,則釣不上魚。具備六物,是人力。釣上釣不上魚,是天意。六物不具各而釣不上魚,不是天意是人力。”
樵者問:“有人祈禱鬼神而求福,福可以求到嗎?”
答:“言行善惡,是人的因素;福與禍,是天的結果。天的規律福善禍災,鬼神豈能違背?自己做的壞事,豈能逃避。上天降下的災禍,祈禱又有什麼用?修德積善,是君子的本分。這樣做就不會有災禍來找!”
問:“有行善的而遇禍,有行惡的而獲福。為什麼?”
答:“這是有幸與不幸之分。幸與不幸,是命。遇與不遇,是分。命與分,人怎麼能逃避?”
問:“什麼是分?什麼是命?”
答:“壞人遇福,不是分是命,遇禍是分不是命。好人遇禍,是命不是分,遇福是分不是命。”
漁者對樵者說:“人與人的親情,莫過于父子;人與人的疏遠莫過于路人,如果利與害在心裡,父子之間就會像路人一樣遠,父子之間的親情,屬于天性,利與害都能奪掉,更何況不是天性的,利與害禍人,如此之深,不能不謹慎!路人相遇一過了之,并無相害之心,是因為沒有利與害的關系。若有利與害的關系,路人與路人、父與子之間又如何選擇呢?路人若能以義相交,又何況父子之親呢!所謂義,是謙讓之本。而利益是争奪之端。謙讓則有仁義,争奪則有危害。仁義與危害相去甚遠。堯、舜是人,桀、纣也是人。人與人同,而仁義與危害卻不同。仁慈因義氣而起,危害因利益而生。利益不會因義氣而争奪,否則不會有臣殺君、子殺父之事。路人相逢,也不可能因一眼而情投意合。”
知命聽得大段大段的文字腦袋疼,好容易熬過初高中狂背文言文的時代,這個時候聽得半生半熟的,不明覺厲;倒是王宗堯後面過來加入聽到後面這段,一言不發的站起身離開,踱步到河水邊沉思不語,王希孟繼續聽,難得的是崔白也聽得很是投入。
不遠處王宗堯一言不發的望向河面起伏的浪,皺着眉,不知道在想寫什麼?知命走過去問:“你怎麼啦?”
王宗堯聽到知命的呼喚,似是從夢魇中回過神,側臉看着知命,挑挑眉:“沒什麼,想起了一些事情罷了。”
“哦!我以為你這樣的衙内、京城裡一大堆的女子搶着要嫁你,家世門第樣樣拿得出手怎麼還會憂愁?”
“你這是在關心我?”
知命撇了撇嘴,一臉嫌棄的跑開繼續畫畫去了。
果真如知命預料,此次外出寫生,王希孟獲得更多靈感。
“姐姐,咱們大家帶着畫本和筆墨,不斷地寫生,積累畫稿,如果條件許可,在這山上居住數十年,體會山的魂,方能一揮而就創作了傳世傑作。”
知命忙按住他:“你給我打住,住數十年?”心想:“那《千裡江山圖》豈不是沒影了?”
“我隻是打個比方,咱們這多久才能出遊寫生一次,表象地看“山川之骨”是不夠的,還要體悟到山川之氣,對天地、萬物、自然有更加深刻的感受和認識,方能看透事物所蘊藏的真谛。”
因崔白一句像猴子,加上張擇端夫子讓易元吉去玉津園看看,他仿佛得了開竅的律令,竟真的開始畫猿猴題材,問他,理由就是題材冷僻,不常有;所以這次他沒有跟過來。直到寫生快結束,知命才發現勾處士這次寫生居然沒有來,起初大家以為趙宣來了,他是為了躲趙胖子,後來才知道,也不知是走了狗屎運還是怎地。官家最近對他青眼有加,這人能言善辯,凡四方所進,官家必令其品定。之前勾處士為驸馬王诜補齊徐熙所畫《碧檻蜀葵圖》四扇屏中遺失的兩幅,名聲就這樣傳開了,徽宗高興的很,還特意叮囑山長,封其臂,不令私畫。寫生回來這幾天,累極了的知命肩周炎一直沒怎麼好利索,這天圖畫院人少至極,知命不愛動,就遣了秾芳和翠萼去給師母送東西,她自己留在畫院老實的看看書,勾勾線練習,順便把要完工的作業給完成。這廂不小心打了個噴嚏,正在勾的線不出意外的歪了,旁邊的蔔仲遙看到,溫溫柔柔的過來要替知命想辦法,知命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蔔仲遙握住手,說要幫知命複勒。知命起初沒反應過來,待明白對方的騷操作後,冷冷的說:“不用了。”這貨居然攬住知命的腰正欲繼續說些什麼。知命惱着甩開他,蔔仲遙抓住知命兩隻手,知命大腦宕機,打不過怎麼辦?這時候易元吉的小猴子突然竄了出來,吓了蔔仲遙一大跳,松開了手,知命借機跑了出去。
蔔仲遙頗為嚣張的在後面大喊:“假正經什麼……”
職場性騷擾還是打擦邊的鹹豬手?????知命一腦袋問号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事情,實在沒有經驗,回想起來以後就又羞又憤,倒不是她又多矯情,這是古代,沒有經過同意,即使是男人對男人,那一系列的揩油行為,讓知命渾身難受犯惡心。
知命反複思忖着怎麼報複回去,不能放過這個想占便宜的家夥,否則自己以後心裡都有陰影。
還沒等知命想出辦法,下午就聽說蔔仲遙被揍了,而且被揍得特别狠,光天化日在圖畫院被揍了,出手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犯事。秾芳和翠萼回來時候告訴她的,知命坐在椅子上暗地叫好,這家夥攤上事兒了,最後也想不出來是哪位神仙順便替她出的氣。
第二天知命哭喪着臉來見夫子,郭熙夫子還沒來,倒是朱漸夫子眼尖,一眼看到那一筆歪線,這畫算是廢了。臨近交稿日,肯定來不及重畫。和她一樣的倒黴蛋還有崔白,崔白居然犯了個低級錯誤把印蓋反了,明知道自己泥菩薩過江,知命看崔白一臉倒黴相,還是忍不住想笑。朱漸夫子猶豫着想了一會,悄悄的給了個地址,讓他們自己去一找民間師傅想辦法,民間工匠法子多,說不定可以解決。二人領了牌子出宮去。
朱夫子給的地址很好找,就在相國寺附近。奇怪,之前經過了很多次,都沒發現這個麼小鋪面,表面上是賣膏藥、玩具、各式的雜七雜八的雜貨店,到了後院才知别有洞天,屋子裡擺滿了各種裝裱好的作品等待售賣。
鋪子的主人叫楊威,是杜孩兒以前的搭檔,杜孩兒善畫“照盆孩兒”,畫得很巧妙,小孩用手指水盆中自己的影子,影子也指人。這類畫作看着簡單,但勝在寓意好,類似送子、求子得子之類。行畫十分好賣。為了防止旁人模仿競争,每一次創了新稿都是畫成幾百本以後,一次出售。楊威的鋪子房間裡挂的幾乎都是村居情景和嬰孩戲耍的場面,可知這兩類題材肯定行情大好。
楊威看了畫,直說簡單可以操作。問二人什麼時候要?
“今天可以嗎?”
“半個時辰内500文錢,一個時辰内300文錢,三天之内100文錢。”
知命在心裡迅速的盤算着,1兩黃金=10兩白銀=10貫銅錢,一貫大約能換1000文,這是生意嗎?這是打劫吧!
知命和崔白聽了價錢,心都碎了。忙小嘴兒叭叭的甜,湊近乎說杜孩兒和他們以前是同事雲雲……楊威聽罷也不搭話:
“杜孩兒來了價錢也一樣。”崔、趙二人垮下臉來,真是無奸不商。
楊威拿了畫讓他倆在中堂等着,他去操作,崔白攔住說這麼貴的價錢,又是朱夫子舉薦來的,得看看用的什麼辦法?不然畫要是被毀了,他可是承擔不起後果。
楊威笑笑,識破崔白的小心思也不說破,停住腳步說:“那你們跟我來吧!”
隻見他從供奉吳道子像前的案子上挑了點白香灰,用棉頭簽蘸了香灰慢慢摩擦墨線,那墨線竟真的就淡的幾乎看不出來了。又取了棉簽,蘸了自己的頭油摩擦被崔白錯用的印,過了一會竟然也看不出來明顯的痕迹了。
崔趙二人滿頭的黑線,再次對視:“果然奸商。”這樣更顯得他們二人白癡了。
回去的路上,崔白忍不住說,昨天易元吉回去取東西,看到了那一幕,小猴子不知道怎麼回事沖了過去,見你後來沒有損傷,我們二人怕說出來你難堪下不來台,就謀劃着偷偷去找蔔仲遙算賬,在畫院沒有名頭的毆打同門,是會被趕出去的,前功盡棄。如果放任蔔仲遙這樣,又覺得像吃了蒼蠅般難受,晚上二人正在為如何為知命出頭争執不下,就聽說蔔仲遙被揍,他倆也就當做什麼事沒發生,畢竟别人替自己動手更解氣。
“那你們說話時候被誰聽到嗎?”
“沒有什麼人啊!就是路過看到了經常跟在趙宣身邊的小太監,那就是個孩子。”
這下,知命更加好奇蔔仲遙這是得罪了誰?對方迫不及待在皇宮内院下狠手。
沒想到狠招還在後面,隔了幾天,禁軍在蔔仲遙休沐回宮的時候,發現其攜帶了厭媚之術的人偶進來,厭媚之術就是巫蠱之術,自古都是帝王十分厭惡、明令禁止之事,這個事一出來,蔔仲遙就真的變得“不重要”了。不但被發配流放,全家都被問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