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在紙上幾乎一氣呵成。水流、風走、鳥鳴、人言、雲過,周遭乃至這世界、這寰宇一切仿佛都進入了靜止狀态,唯獨在希孟的世界裡,畫下去、不停歇。寫生山水,不僅僅需要筆墨的厚力,還需要開張立馬,氣度非凡,具有強烈内在沖動而表現出充盈的情緒、意志、狀态。知命如同曆史的旁觀者,未來的先知者,目睹這跨越時空的一幕,感慨萬千:他癡他狂他驕傲清高,他也脆弱敏感。他隻有在知命面前才會“乖”一點,在繪畫裡,他是自由的,他是他自己。
王希孟畫的無拘無束,良久,他丢下筆,滿意的起身,知命在旁邊守候許久,見他起身,細心的用絹子幫他擦了臉上的墨迹,王宗堯在一旁看着,臉黑的都要能滴下墨了。祁遠見狀幾步上前,奪過知命手裡的絹子,狠狠地擦掉希孟臉上殘留的墨迹,這個舉動同時吓了知命和希孟一大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沉默的大個子突然發什麼神經。
知命覺得有點無語,沒再搭理這奇怪的主仆二人。走去到易元吉畫前,“小易同學,我餓了,你帶吃的了嗎?”小易同學一邊揪着自己的頭發,一邊熟練的從兜裡掏出零食遞給知命。他苦惱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趨近變态的猿猴,畫面上烏黑一團墨,旁邊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廢稿。張擇端夫子走過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拍了拍小易同學的肩膀:“你去玉津園看看吧!别在這裡耗費時間。山水一路你行不通,或者可以看看飛禽走獸科,沒準柳暗花明。”
崔白什麼都沒有畫,一直在悶頭在紙上畫圈圈,心事重重的樣子。
“子西怎麼了?全然沒有往日的神采?”知命看了一眼蔫了吧唧的崔白,悄悄問鄧椿。
古代畫家沒靈感時候也萎靡呢!
“原先家裡定好的婚事被拒了。”鄧椿流露出一點同情之意。
知命環顧了一圈,下一次遴選晉升者就會在他們中間産生,而這群畫學生裡全能者不多,崔白算得上是一号,這人精工畫花卉翎毛,尤以枯荷凫雁甚佳,亦精于道釋、人物、鬼神。大家一起畫畫練習時候,他作畫時幾乎從不起稿,就連畫長直□□的線條,無須使用直尺界畫,操筆立就。讓知命羨慕了很久,天賦的差距常常讓知命對界畫望而卻步。
這樣的人耽于情愛,也屬實難得。
正發呆,一群低沉的鳥叫聲響自頭頂天空,知命擡頭望去,隻見西北角漸次出現一群大雁,肥碩的鳥兒們排成了一個人字形隊伍,有序的往南飛。衆人皆看的出神,崔白不知哪兒來的瘋?把所有畫具噼裡啪啦的統統扔進了河裡,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還是易元吉最快反應了過來,把崔白按壓在地上,阻止他繼續胡鬧下去。緊接着吳炳和丁陽也圍了過來。圖畫院不比别處,官家甚至看重這裡,出入都有眼睛盯着,雖說外出寫生看起來逍遙遠離宮苑,被有心者傳說,罪過也不小。
崔白被疊羅漢一樣壓在最下面,漲紅的臉突然就笑了起來,帶着酸澀。“渺萬裡無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那幹巴巴的笑,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别人。
勾處士反應最快,把自己幾乎脫了個精光跳進河裡撿崔白的畫具,還咋咋呼呼的往岸上的人身上潑水。那衣服黃裡帶綠,綠了吧唧,還挂了個藍色香囊,知命早就想吐槽了。真不知道圖畫院的畫家日常審美怎麼能這麼災難?這配色穿在人身上,像個蝗蟲成了精。看起來價格不菲的衣裳被勾處士挂在樹梢上随風擺動,像個華麗的抹布。知命沒想到勾處士能這麼解放天性,一時之間被驚的目瞪口呆,然而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其他人的反應,大家不是第一時間制止,反倒跟進了好幾個人。丁陽一個猛子紮進去,重新出了水面開始哈哈哈大笑。知命有點明白過來,古人絕大多數是不講衛生的,夏天洗澡幾乎都是在河裡解決,很多人冬天幾乎很少洗澡,來回的搬運水,燒熱水,十分費力,一般人承受不來這樣的待遇。而圖畫院地方不大,也沒有條件讓大家天天洗澡,十日休沐洗上一回已是極好的了,今天興奮之下洗個河澡情有可原。這次出來大家剛從課業任務裡解脫出來,高興又減壓。所以夫子也并不阻攔。上次翠萼說過,王安石在朝堂上面見皇帝的時候,有人親眼看到有虱子從他胡子爬到臉上。丁陽就是出了名的從來不洗澡,同期的衛慶就更誇張,有人說他洗頭、洗腳、洗臉都是用了一塊布,人家勸他,他還說都是自己身上的肉,還分什麼高低貴賤。這二人聽說知命幾乎每日沐浴,還在課上嘲諷知命,說她攀上了王宗堯之後,連習慣也學人家“奉養過度”。這二人現在也在河裡凫水,開心又釋放的樣子。還好這二人同住一屋,倒是其他人之幸。
對圖畫院的小朋友們來說,遠離了禮教的束縛,遠離了密集的課業壓力;對知命而言,遠離了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遠離城市車輪滾滾的喧嚣,鋼筋混凝土森林的日子仿佛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青春小夥子們陸陸續續脫衣服下河,守在岸上的所剩不多的畫學生:不會水的趙宣和不能脫衣服的知命、怕水的易元吉。
丁陽跑上岸,見胖子趙宣站在岸邊一臉羨慕的樣子,冷不防一腳給趙宣踹下了水,趙宣沒有防備的跌進水裡,卻怎麼也爬不起來,被水流帶着嗆了好幾口水。好在河水不深,隻到腰臀位,崔白和鄧椿過來連拉帶扯的把人救了上來,知命見狀趕緊喊了侍衛也過去幫忙,大家一起七手八腳的把胖子趙宣摟了上岸。胖子看樣子是怕水,像一個巨大的棉花團坐在岸邊生氣,圓溜溜的臉蛋此刻鼓鼓的。“我以為他上岸是要喝水,誰知道是要我的命。”
丁陽仍在水裡,拍掌大笑着喊:“喂!胖子,膽子這麼小嗎?開個玩笑而已。”
知命給趙宣拍了拍後背,趙宣又吐了些水出來。白胖胖的臉配上紅紅的鼻子和耳朵,頗有幾分嬌弱的貴氣,像個被遺棄的委屈粉嫩小豬豬,襯得他更好玩了。
王宗堯走到知命身邊:“還沒看夠?”
“诶?你拉我幹嘛?”
“一會兒你這些師兄弟們上岸了肯定冷,你跟我去撿柴火生火去。”
“你那些仆人不會去嗎?”
“他們拾的柴不好看。”
“嗯?????.……”
一群大小夥子在河裡吵吵嚷嚷的玩笑打鬧聲音遠去,王宗堯命人擺了茶台,讓夫子慢慢喝茶歇息,兩邊還有仆人舉了傘給夫子乘涼。雖已白露,白日裡氣溫仍舊熱,知命被王宗堯硬拉着和幾個黑衣侍衛去林子裡撿柴火。鳥鳴山幽,森林裡的土壤彌漫着潮濕苔藓的味道,穿着布鞋踩在叢林草地上有偶爾枯枝上斷裂的聲音,驚起了幾聲鳥兒振翅飛起,不時還有幾隻幼鹿遠遠的出現,明亮的大眼睛機警又懵懂的注視過來。知命閉了閉眼睛,聞着這裡的氣息:平靜、松弛。山間的風吹起,把鬓間幾縷頭發吹亂。這種味道,感覺讓人癡迷,知命突然就跳回莊柯的身份,并且意識到時間和空間錯位的玄妙。
正在沉浸式體驗古裝野樹林裡的氛圍感,陡聽得河邊那裡一陣喧鬧,知命将撿來的樹枝給了王宗堯的随從就急急的過去。原來是易元吉嫌同窗他們吵鬧,自己找了河中央的一個小丘跳到上面畫畫,結果畫的太投入了,何時漲水了也不知道,而其他人洗完澡嘻嘻哈哈忙着上岸換衣服,沒人注意到他,等他反應過來時候就來不及了,洶湧的河水将那小丘圈的越來越小,此時河流湍急夜色也開始暗了,如果不及時營救,小易同學就要從美術史上勾掉了。這個時代沒有遊泳圈,王宗堯的侍衛們試了幾次根本沒辦法遊過去,夫子也急的團團轉,第一時間找到王宗堯。
“你随行隊伍裡可有力大無窮者?能将東西投擲到很遠的那種。或者帶沒帶弓箭?弓箭射的可準?”
“有,都有。”
“有多準?”
“神射手,百發百中。”
“夫子打算怎麼救?”
“王官人,借你的人一用,需要盡可能長的繩子,一個神箭手和力大無窮的人越多越好。将繩子甩過去,将易元吉拉回來。”
可是,萬一繩子不夠呢?
“夫子,我有一計,不知可不可行?”知命走向夫子詢問道。
以前家樓下有個從高原部隊退役的軍人教過她“跳眼測距法”。先将手臂向前伸直,豎直拇指閉左眼,使右眼視線沿拇指一側對準目标左側,頭和手保持不動。再閉右眼,使左眼視線通過拇指的同一側,并記住視線對準實地某一點。然後目測目标左側至該點的寬度,将此寬度乘以10即為站立者至目标的距離。
待得到夫子的肯定和鼓勵,知命緊張的捋了一下流程,繩子3丈左右,一丈等于3米多,而知命測量的距離13米左右,除去易元吉需要系在身上的部分,其餘的也不知道夠不夠用?緊張的又重新測了一下,還是13米左右。小易同學蜷縮在那小丘上,像個遠離大陸的小島般孤獨。
崔白給圖畫院衆人深深作揖:“同窗們,繩子不夠用,向大家借衣服一用。”他話還沒說完,衆人開始脫衣服,希孟、鄧椿、衛慶、丁陽、屈鼎、喬仲常等紛紛開始脫外袍,結結實實的往一起系。就連趙宣也開始笨拙的解衣帶,卻被童子攔住。
丁陽:“趙知命,你愣着幹什麼?還不脫衣服?”
王宗堯給了祁遠一個眼神,祁遠帶了幾個侍從們過來打岔,也開始脫衣服。
幾個人七手八腳的總算湊夠了繩子的長度。但結實度誰也不敢保證。
試試看,總好過坐以待斃。
找來神箭手,将這繩子一端系在箭上,另一端握在大力士手裡。那神箭手不負所望,一箭射出穩穩的将箭紮進了易元吉身邊土丘上。這邊的繩子也嗖嗖嗖的順了過去小易同學心領神會,快速的将那繩結打開,開始往腰上系。臨了還不忘将那畫稿撕下來揣進懷裡。知命有點着急,這繩子長度可丁可卯的,随着易元吉往身上系的動作,這邊岸上牽着繩子的士兵都要走進水裡了。
待易元吉做好手勢,示意自己已經捆紮完畢随時待命,那頭幾個牽繩子的侍衛在水裡幾乎沒過腰了。随着祁遠一聲令下,侍衛們開始呼喊着号子一起發力,将易元吉往回拉。怎奈水勢過于湍急,易元吉剛進到水裡,就被水沖的歪了方向,往下遊偏移,并且越偏越遠,被河水巨大的力量裹挾,幾乎是同時,人群裡有人跌倒,圖畫院裡的小夥子們見狀立刻擁過來幫忙,有人去将跌倒的人扶起,有人幫忙拉繩子,就連王宗堯也第一時間扔了他那把扇子,站進水裡拉人。終于在大家齊心協力下,易元吉像一條半死不活的魚被拉了回來,人有點半昏迷的樣子,經過檢查隻是嗆了幾口水,并無大礙,算是撿了條命回來。
衆人歇在岸邊,東倒西歪。
篝火燃起的時候,月亮出來了,繁星低垂于夜空,森林裡開始彌漫了薄紗一樣的霧氣,白天平靜清澈的河面,此時變得深邃幽黑,迷人又可怕。篝火旁早就累了的小夥子們正在狼吞虎咽得啃侍從們烤好的魚,這個時候要是有點酒,就更完美了。沒想到王宗堯想的周全,竟真的讓人提前備了黃酒,喝完身上暖暖的,大家都對王宗堯印象頗好。知命小口的啃着那魚,看王宗堯毫不掩飾的接受衆人對他的吹捧和讨好。王宗堯這一趟不僅沒有阻止大家胡鬧,還周到的備了食物和酒,甚至不顧身份參與救人,功德分大大滴有!這似乎是幾次寫生裡面,最讓人舒服惬意的一次,但也是最驚心動魄的一次。
丁陽握着自己的腳丫子捏了又捏,連腳丫子縫都要一個不落的扣一扣,還時不時的聞上一聞。連慶衛也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先把那倆大腳丫子放一放?”
“這你就不懂了吧?腳上有很多穴位,保養好了腳,全身都跟着輕松,這腳啊!經絡很多,光洗腳不行,要扣,扣還要講究位置和穴道,疏通經絡疏的好,以後我比你們都年輕……”
聽着丁陽振振有詞的“腳丫子理論”,衆人都跟着笑,解了白天的疲勞和緊張。
“你怎麼會懂這些距離測量之類?”王宗堯笑了笑,轉過頭來問。
“暫時無可奉告。诶!勾處士,你衣服一點都沒濕?”知命疑惑。剛才救易元吉的時候大家都出力了,專注力都在那邊,現在回想起來貌似沒有看到勾處士身影。
“我剛才一直給大家加油來着。”
好家夥,此地無銀三百兩。虧易元吉對他那麼好,上次勾處士沒錢買顔料,還是易元吉借了銀子給他,到現在都沒還。再往前,勾處士發燒了,也是易元吉過來跟知命借了小廚房熬藥給他治病。知命微微笑上前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擰了勾處士胳膊一把,力氣之大,疼的勾處士嗷嗷直叫,引得衆人側目,不少侍衛笑了起來。知命擰完人,滿意的用勾處士那身華麗的衣服擦擦手上殘留的渣滓和油漬。心安理得的坐回去。勾處士自知理虧,揉着胳膊委屈的坐到離知命遠遠的地方,不時的偷偷擦那污漬無比惋惜的樣子:“你自己都沒脫衣服結繩子,還好意思說我?”
小易同學總算是有驚無險,鄧椿說易元吉是老天保佑,神仙庇護;勾處士笑說要送他黃曆,每次出門前看一看,隻需要5文錢;哇哦!還真是神仙般的友誼!就連他扭到了腳,也有朱厚土一聲不吭的踩着泥濘崎岖的小路把他背到馬車等候的地方。
回去之後,崔白把自己關在房中,五天都沒有出門,任誰來叫都不搭理。
幾日之後的評畫,夫子拿出了一幅略顯巨大的畫,知命大概的估算了一下,大約一米五長,一米寬。作為工筆畫來說,尺寸相當了得,要知道在宋代,花鳥科流行的大都是小品類作品,見方不過30乘30厘米,據說是崔白憋在房裡憋出來的作品。甫一見,衆人皆驚歎,知命遙自人群裡看向崔白,這家夥沒事人一個,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夫子仍舊賣力的在介紹這幅《秋浦蓉賓圖》:“秋,秋日水邊;蒲,蒲草叢生;蓉,芙蓉正豔;那麼“賓”指的是什麼?《禮記·月令》中記載:“季秋之月,鴻雁來賓。大雁的故鄉在北方,而秋日飛到南方,如同賓客一樣,因此“雁賓”就是這兩隻展翅欲飛的大雁了。子西這幅畫中荷葉枯黃,芙蓉展豔,一派秋光旖旎,花間鹡鸰騰躍,翡翠靜靜停留,兩鴻雁振翅淩空,意在千裡。”你們師兄弟們都好好看看細節,尤其染法。诶,子西呢?”
夫子轉頭看向人群,崔白卻不知何時離開了。
這件事情的後續,知命站在上帝視角大概猜出了幾分,宋延續了五代時期富麗堂皇之色,多尊崇前朝黃荃、黃居寀父子的畫風,嚴謹工細,徐熙之野逸恬淡之風寡有從者,所以說崔白崔子西的畫風或者說是繪畫理念與宮廷整體是相背離的。夫子是專業的,且眼光與格局超越了當下,所以極盡所能的予以肯定,但其他人都不好說了,從剛才人群裡極個别人的眼神裡就能看的到;而徽宗盡管對之前的院體“富貴風”不感冒,但瞻前顧後的又不輕易做出改革,因此崔白的這幅《秋浦蓉賓圖》在後世看是難得的佳作,但這個時候可能得不到應有的肯定喽!
後面所有畫作呈獻官家的反饋回來也如史書記載一樣。入不了皇帝的眼。這種超越了時代的技法和筆墨,是不被認可和接受。不過他崔白是誰啊?崔子西根本不可能被這一兩次的否定打倒,他後面轉頭嘗試别的,絲毫不見不氣餒~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