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姣,越來越像了。張姣,對,就是這樣。
她沖鏡子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笑得四分五裂,她已經笑不出那種笑了,但沒關系,張姣的笑都應該是那樣的笑。她現在就是張姣。張姣拿起手機,摁下那串寫了千萬遍的号碼。
還能打通嗎,十幾年前的号碼了。許沉會換号碼嗎,還是關機?張姣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摁下撥号鍵的手指在發抖,在顫抖,差點把撥号鍵按成了删除鍵。
她牢牢穩住手機,雙手互相用力捧住手機,一眼不眨地看着界面從輸入号碼跳轉出去。電話撥出去了,撥出去了。她的身體開始發顫,不斷地顫抖,緊張地顫抖,笑着顫抖,眼睛迸出驚喜的光,臉笑得嘭起來。
鏡子裡的她,在32歲這一年,連自己都沒看見的,再一次笑得燦爛又明媚,充滿希望。
這抹微弱的希望很快被狂風暴雨蓋了下去,電話自動挂斷了,提示手機不在服務區,無信号。打不出去電話。
張姣的笑僵在臉上,她忘了,這裡是夏令營,早沒了信号,她打不出任何電話。
她沒法給許沉打電話,她打不出去,她找不到許沉。她找不到許沉。到死,她都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張姣瘋了,失聲尖叫,大叫,手機摔出去又撿起來,寶貝地握在手裡,雙腿無力地摔在地上,她匍匐在地上,大笑大叫,大喊大笑。
“張情!”
梁威慌忙拍門。
張姣哈哈大笑,一直笑,一直笑。任誰叫都不應,任誰喊都不應,就笑,一直笑。又哭又笑。
“餘有為那邊出事了。”
周志沖進來,讓梁威快去看看。
梁威放心不下張情。周志說,她在浴室裡,還算安全,隻是受了刺激,先去看看餘有為,他快不行了。
平月說,你們去吧,我在這兒守着。
梁威和周志跑去了餘有為房間。
房間突然靜下來,隻有浴室裡傳出來的瘋癫笑聲。
平月擰開浴室的門把手,推門而入,那跌在地上的人笑聲戛然而止。平月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來,盯着她,像十幾年前的夜晚,平靜無波,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安安靜靜地盯着她,望着她,看着她。
張姣愣了一下,終于完整地想起這個人。她咬牙說:“當初應該把你砸死。”
平月抽出她死死拽住的手機,往通話界面翻了翻,屏幕開了裂的手機整個通話界面隻有剛撥出去的一個号碼。
平月笑了,說:“砸死了,你這輩子都沒機會打這個電話。你應該感謝我,感謝我給你這個機會,感謝我幫你打這個電話,張姣。”
她摁下撥号鍵。
張姣瞪圓了眼,驚恐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叫張姣?”
平月狡黠一笑:“你猜。”
撥通了,嘟嘟嘟的聲音從聽筒傳出來,隻是很久很久沒人接。
張姣對所有事都不感興趣了,不管是立刻死,還是怎麼,不管平月為什麼知道她叫張姣,不管平月為什麼能打出去電話,她隻牢牢盯住那個界面,呼吸都慢了幾分,生怕自己呼吸太重,把電話吓斷了。
嘟,嘟,嘟……
長而綿的嘟嘟聲一聲接一聲拉過去,拉了很久很久,就在快要自動挂斷的瞬間,被接了起來。
“你好?”
那個熟悉的聲音,穿越十四年的時光,再次灌入她的耳朵,就像那個夜晚,就像張姣和許沉的每一個電話,還是那個許沉,還是那個聲音,許沉的聲音。
張姣撲過去,牢牢抱住平月的手,抱住平月手裡的手機,用力抱住,像抱住自己的命。
她大喊:“許沉!”
啪!電話挂斷了。
張姣愣了一下,擡手就抓平月,瘋了一樣地叫:“再打,給我打!打……求你了……對不起,我錯了……那時候我太恨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不想那樣的……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對不起……幫我打,最後打一個,求求你……求求你……”
她跪在平月面前,抱着平月的手,不斷地哭,不斷地磕頭,不斷地求。
哭得眼淚橫流,哭得剛洗幹淨的臉又髒了,哭暈了眼皮上的那抹血,哭亂了剛梳順的卷發。哭得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求求你了……”
“好呀。”平月答應了她。張姣抽噎着,跪在面前,祈禱似的往平月手裡看去,神情認真而虔誠,等待她撥出那個号碼。
平月沒有立刻撥出去,而是問:“你猜許沉現在在哪裡,猜對了,我幫你打。”
張姣怔住了,擡頭看平月,她的眼眸是平靜的,沒有任何情緒,淡淡地看着她,在等她給出答案。張姣知道,平月這句話是說真的。可許沉在哪裡,她怎麼知道?許沉啊,他在俄羅斯?不是的,他答應了和張情在一起,所以他在新加坡?不是的,許沉在哪裡,許沉在哪裡,在哪裡……
張姣哭了,她不知道許沉在哪裡,她不知道許沉怎麼樣,她不知道許沉和誰在一起,她不知道許沉有沒有生病,有沒有熬夜,有沒有玩别的遊戲,有沒有回過國,頭發留長了還是剪很短,現在還喜不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她不知道,她對許沉一無所知,全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張姣隻知道抱着平月的手,牢牢抓住平月的手,哭着說求求你……求求你……
求求你……
她哭得眼淚幹了,喉嚨啞了,嘴巴出血了,眼睛紅腫,人匍匐在地上,動不了了,渾身像幹了水的柴,一點點幹涸下去,一點點幹扁下去,倒在地上,動不了了,再也動不了了。
祈求的聲音漸漸弱了,呼吸也弱了。張姣睜着那雙眼睛,盛進瞳孔的光影模糊,她好像看見了許沉,好像看見了張情,好像看見爸爸,看見了媽媽,還看見了18歲生日那天陪她的男生,看見了18歲生日晚上的兩場車禍,看見平成禮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手下,看見小女孩額頭噴濺出來的血,看見酒吧五彩斑斓的燈,看見一個極度陌生的男人,看見她被男人扛進酒店,從此,張姣的人生一去不複返,她成了遊走在男人之中的張情,頂着那張和張情一模一樣的臉,用着張情的身份證。
“對、不、起……”
張姣哭着說完了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不知道是對平成禮說的,還是對平月說的,或者對許沉說,或者對另外的某個人。
沒人知道。
平月蹲在她身邊,說:“真可惜呀。”她撥出那個号碼,俯身在張姣身上,很難理解,“怎麼就這麼難猜呢,你不是最喜歡那個地方嗎?”
“海邊别墅呀。”
“真是……他在裡面獨居了十二年啊……”
“有情人……終成眷死……唉……”
她把手機放在張姣手裡,起身離開了浴室。
門關上的瞬間,電話接通了。
一個聽筒,兩端寂靜。
平月站在門口,隔着玻璃門,能聽見聽筒另一邊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是對方壓抑的情緒。
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岑寂太久,終究是那邊的人忍不住,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輕很急,怕吓到對面的人,克制而溫緩地問:“阿姣……是你嗎?”
他終于知道了,而這邊的人,再也回答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