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文的家庭條件非常不好,不好到她讀大學除了賺錢給自己用,還要打錢給家裡。胡浩不在乎,他說他會賺錢。他确實很會賺錢。錢曉文第一次有了可以依靠别人的感覺,讓她想哭。
住進新房子的第一晚,她抱着香噴噴的軟乎乎的滑溜溜的天絲被哭得稀裡嘩啦。
胡浩從後面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覺。
他們像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那樣,小公寓裡全是他們的情侶物件,水杯、碗筷、睡衣、拖鞋、牙刷,連剃毛刀都有一藍一粉的一對。落地窗前的植物是成對的,花盆是綠色和紅色組成的對。
錢曉文不去做兼職了,胡浩每個月給她一萬塊錢。有時怕她不夠用,會在月中再轉一萬給她。賺的錢到賬更是轉一大筆錢,錢曉文最大額度收到過188萬的進賬。
人窮的時候,一塊錢摳成幾筆用。人富有的時候,會出現補償心理。曾經沒有的、不敢買的、喜歡卻買不到的,通通買回家。錢曉文就是這樣,什麼都想買,什麼都想要。
每一件東西在買的瞬間特别喜歡,讓她感到愉悅,盡管買回家隻是堆在角落裡積灰。
小公寓裝不下她的東西了,胡浩買了一個大房子。他們搬到大房子的第一年,胡浩跟人的投資虧了,虧了五百萬。這是一個能接受的數字。胡浩隻是變得更忙了。他需要把虧掉的錢找回來。因為他的工資不高,隻有5000元的基礎工資。那些大把大把的錢是他做投資理财賺的。
虧的500萬賺回來了,還多賺了100萬。
人天生有野心。賺了一筆,隻會想再賺一筆,再賺更大一筆。
就這樣,胡浩又一次跟人投資時,把這些年賺的錢全虧掉了,還倒欠200萬。
200萬,一個很小的數字。他能承受,其實參照他那一行的水來講,約等于沒有欠。因為那200萬是從别人的存款賬戶裡劃出來的。他隻需要再物色一些客戶,提出一部分錢,找幾個靠譜的理财産品,把錢投進去就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去補足虧空。
他做的,永遠是把别人雞蛋放在他想放的籃子裡,雞蛋生出雞蛋,他賺了。雞蛋沒生出雞蛋,他也不算虧——在雞蛋主人找雞蛋之前。
第二年,胡浩持續性虧錢,同時,雞蛋主人來找雞蛋了,要把從别人存款賬戶裡取出來的錢補回去,那時,胡浩已經欠下600萬。寶馬車賣了,房子也賣了。堪堪填上。
他們又換回小房子住。錢曉文出來實習了,在平城七中,交初一語文。沒有工資。手裡的錢越來越少,胡浩越來越忙,有事沒事去喝酒,說是談生意。
他那點子生意,錢曉文從不懂也變得懂了,就是找人拿錢,找銀行裡熟悉的幾個人,看看能挪動誰的錢,拿走用一用。
錢曉文總覺得不靠譜,用了一個,隻會想用兩個、三個、四個……用多了,會生出一種别人錢是自己錢、可以随便用的錯覺。如果一直虧下去,拿什麼去填别人的錢?
錢曉文說你換個工作吧,你很聰明很厲害,随便換一份工作都能拿到高工資。
胡浩問她為什麼不換?當老師又沒工資,不知道在執着什麼。
錢曉文沒說話。她的夢想就是當老師。在那個年代,老師是一份體面又輕松的工作。尤其是錢曉文帶的那個班的學生非常乖。而且校長對她說,她可以留下來,沒編制,有機會可以考一考。
那一年,胡浩挪用客戶的錢被發現了,不起訴的前提是立刻還錢,并且額外賠付200萬。那是一個天文數字,他挪用了兩千萬,做國外投資。
胡浩喝了酒,在房間裡大罵。罵帶他入行的兄弟不借錢給他,罵那些人就是來騙他的錢。
錢曉文的奢侈品全賣掉也補不上這個大窟窿。胡浩去貸款,找父母拿錢,讓錢曉文也找父母拿錢。錢曉文說家裡沒錢。胡浩說這些年你給家裡打了多少錢我能不知道?
是的,錢曉文每次收到胡浩的錢,都會先給家裡打一筆。可錢曉文是一個能用錢的人,她的家裡人也同樣啊。每個月打回去的錢從最初的“多了多了我們用不着這麼多”,到後來的“剛剛夠用”,最後變成“不夠用啊,你爸吃藥要多少錢,我要多少錢,完全不夠啊,你再打點錢回來”。
胡浩的父母打錢來了,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貸款也下來了,還差500萬。
錢曉文隻好給家裡打電話,然後挨了一頓罵,她爸把電話挂斷了。後面再打,打不通。
胡浩嗤笑。錢曉文當作沒聽見,她知道自己爸媽是什麼樣的人,而她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她愛胡浩,盡管現在的他一無所有。
錢曉文用自己的身份證去貸款,貸了100萬,又在手機上找各種能貸的渠道,湊了300萬給胡浩。
實習期還沒結束,她就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同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在挽留她。七中很好,福利好,工資也好。可惜,她現在沒工資啊,如果她沒有認識胡浩,沒有過那幾年富裕的生活,她一定會不擇手段留在七中。
她在網上找工作。工資都很低,除了酒吧公主、足浴店技師之類的。就在她要放棄時,她看見了殡儀館的招牌信息,搬屍工、入殓師。她不懂,但不妨礙她在看見上面寫的四位數工資時心動了。
她直接去了殡儀館面試,沒有先打電話。接待她的人有點疑惑,問她今天有面試啊?錢曉文沒出聲。那個人将她交給一個年紀挺大穿戴整潔的老頭,老頭領着她去看屍體。
對,一句話不說,直接就去看屍體。那是錢曉文第一次近距離看屍體,吓傻了。呆滞在那兒,反應過來後撲到打開的窗戶探出頭吐了。中午吃的煎餃全部吐了出來。
老頭說:“你不适合。”
錢曉文把嘴巴一擦,說我坐公交車來的,這邊路繞,我暈車。
老頭笑了笑,說:“你沒預約面試吧?”
錢曉文說:“對,我需要這份工作。”
“今晚跟我去村裡收屍。”
今晚、村裡、收屍,真是三個晴天霹靂一樣的字眼組成一句炸彈似的話。錢曉文硬生生接住了。
當晚,月亮高高升起的時候,錢曉文跟着他,還有另一個很強壯的男人,開着面包車去了偏遠村裡。山路颠簸,錢曉文懷疑這是拐賣,要把她賣去村裡。
渾身緊繃,手指揪着褲子,眼神不敢離開身邊的老頭,生怕老頭趁自己不防備給自己來一磚頭拍暈。
膽戰心驚一路,終于到了漆黑的村莊。真的是收屍,從一間破爛的房子裡擡出一具屍體。擡到面包車上,就放在錢曉文座椅的後面,屍體橫躺着。那具屍體有些時日了,身上長了蛆,很臭。蒼蠅嗡嗡環繞。錢曉文聞的第一口就吐了,吐幹淨了,還是搭把手将屍體放平穩。
隔着椅背,她挨着屍體,回了市區。
老頭說:“你留下吧。工資給你一萬二,買五險。搬屍一具800,做得好還可以漲工資,我們這兒工資都可以談。有機會你也可以轉編。”
錢曉文欣喜若狂。她第一次知道,靠自己,也可以拿到這麼高的工資。
雖然是和屍體打交道。她很不喜歡屍體,每天都隻能硬着頭皮去搬屍,因為她要錢。
搬得多了,漸漸愛上了。老頭帶她學入殓,殡儀館人手不夠的時候,她還會火化。
那半年,錢曉文靠自己的雙手,讓她和胡浩的貸款逐月還上,還換了一個稍微敞亮的房子,房子不大,但光照好,住着心情愉快。
人生的變故是在搬家的第三天晚上,錢曉文和胡浩在談他找工作的事。胡浩不在銀行幹了,那裡面水太深,他才在裡面幹三四年,就濕得差點淹死自己。但要去做别的什麼工作,胡浩也說不出來。畢業第一筆工資拿了200萬,現在轉行幹别的,真下不了手。看工作招聘,總覺得這裡不好,那裡不好。
談到一半,錢曉文接到電話,說交彙路77号發生了一起車禍。兩名司機當場死亡,醫院讓殡儀館直接去拉屍。
這種屍體拉回殡儀館,有80%的概率會先修複,讓家人見最後一面,再火化。搬家加入殓,錢曉文這個月又能拿到一筆不錯的獎金。
她穿上厚外套,讓胡浩先自己想想。沒去殡儀館彙合,而是從家裡出發去交彙路,她家離得不遠,是坐公交車去的,在交彙路的公交站台下車,得經過交彙路133号,才能到77号。
有個老年人抱着小小的幼童在散步,頭發花白了,但精神很好。深冬的夜晚,穿着單薄的棉外套,悠悠地走着,哼着歌,時不時對懷裡的寶貝笑一笑,伸手去捏捏鼻尖。一臉慈祥。
針紮了手,鮮紅的血珠從無名指指腹滾出來,錢曉文痛得一陣恍惚,從回憶裡抽回神。她呆呆盯着冷白的牆壁,朦朦胧胧想起來了,那個老人……就是趙淑萍啊,年輕的趙淑萍……
他們真的見過,在平城交彙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