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十分,整棟房子靜悄悄的。
錢曉文從屍體旁的椅子上站起來,理了理袖子,在寂靜的夜裡出了門。
燈光大亮,瞧不清哪間卧室亮着燈,哪間熄了燈。
她沿着走廊的欄杆,幽幽走。
客廳裡的範明勝睡着了,打着不算響的呼噜,他今晚好像睡得不踏實。另一張沙發上的趙淑萍也睡着了,織了五分之一的毛衣攤在腿上,兩雙手似拿非拿。
趙淑萍人太老了,連着守了範明勝四五天,勞心勞神,晚間又沒人陪着說話,經不住熬了,織着毛衣就睡了過去。
電視在放廣告。
錢曉文下了樓,向沙發靠過去。
剛剛貼近沙發,肚子一陣劇痛,疼得錢曉文哼出聲。她死死咬住嘴,拽着沙發套子,蹲了下去。
夾在背與雙腿之間的腹部像開了口的南瓜,有一隻手伸進南瓜裡剝着連肉的瓤。那瓤滑溜溜的,不好剝。隻能又扯又拽又掐又摳。廢了老大的勁,那層滑溜溜的瓤終于被拽了下來。從錢曉文的下\體湧出。
錢曉文抱住肚子,疼得将頭埋進腿裡。
她能感受到,那是肉一樣的一坨,流到了睡褲上,黏糊糊地糊着下\體。
她又想起了馬桶裡的那一團,站在廁所裡的那道陰影,隐隐約約在叫什麼。
叫什麼。
叫……
媽媽……
錢曉文幾乎要忍不住地嘶吼,哭泣,想把體内的痛苦排洩出去。
她死死咬住嘴,把頭埋進腿裡,雙手緊緊禁锢住腿,把自己鎖得死死的。
“叮铛铛——”
一串鑼鼓響聲。
錢曉文和趙淑萍都吓了一跳。
趙淑萍驚得睜開眼。
電視的廣告結束了,進入正片。開頭便是一個男人提着鑼鼓,梆梆梆地敲。
趙淑萍舒了一口氣,高高懸起的心髒落回原位,額上的汗水密密麻麻鋪了一層——她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範明勝死了。
就死在沙發上。
她扭頭去看範明勝,他睡得香得很,呼噜一直打。
心有餘悸,趙淑萍還是探身探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正常的溫熱。
手收回來時,後背滾下一層汗水。她這才驚覺渾身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提起來,尤其是腋下和胸口下方,像潑進了水。她一動,那些水珠子便汪汪地滾。
人老了,最忌諱身上有汗。汗涼了,浸進心窩和骨頭,吹不吹風都得倒下。
她掀開毛衣,起身時,汗水滾到了肚子上,冰涼涼地在肚臍眼裡旋。
她又看了範明勝一眼。他好得很,比昨晚、前晚、再前一晚都好。
他現在的模樣,大概又是一覺睡到天亮。趙淑萍心裡沒什麼好擔憂的了,起身上樓洗澡。
錢曉文緩過了那股最疼的勁,從沙發背面站起來。
桌上放着趙淑萍的藥箱,範明勝在沙發裡打呼,電視放着戰争片,樓上的門關了一聲響,趙淑萍進了房間。
錢曉文繞過沙發與案幾之間,從藥箱裡翻出布洛芬,幹咽了一顆,又吃了兩顆vc。
“醫生……”
範明勝醒了,睡眼朦胧地看背對他站的人。那低紮的馬尾很好認,頭發少,平整地貼着頭,是大部分醫生特有的特征。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啊?”
錢曉文扭回身來,面朝範明勝,“白天減了藥量,怕你晚上睡不好,來看看。”
沒想到醫生這麼主動關心他,範明勝笑開了臉。臉是笑的,眼睛确實痛苦的。
其實減了藥量後,他并不好過。心思分到别的東西上去,倒也不疼。但沒人跟他說話,沒事做的時候,那疼得就跟幾百隻螞蟻覆在傷口上慢吞吞的啃咬。
不像狗咬人直接上來一大口,咬疼就疼。那螞蟻跟刺似的,刺一下疼一下,不刺的時候就不疼。
範明勝一會疼,一會不疼,一會又是劇痛。
睡前折騰許久好不容易睡了,睡着後又不踏實。
總歸他是後悔減了藥量。他前幾天都是大把大把地吃藥,沒吃出問題,怎麼突然就在意上這最後一天了?
再多吃一天藥也不咋地啊。
範明勝揪着臉,對錢曉文說:“我睡不着,有時候疼得慌,你能不能再給我點藥吃?”
錢曉文的手伸進藥箱裡找了找,說:“你現在補吃藥,藥性不均衡,不好。你實在疼的話,我給你打一針止痛藥吧。”
範明勝有點猶豫。
錢曉文:“打了睡得安穩,明早飛機來接了你,去醫院再看看醫生給你開别的藥。這裡就這幾種藥,我也不敢亂給你吃。”
範明勝去看時間,才一點二十三分。
他以為至少有四點了,畢竟睡了那麼久。
這一晚的時間,實在是過得太慢了。
落地窗外,夜色漆黑。
黑幽幽的夜跟吞了時間似的,看一眼都覺得在度年。
範明勝:“真的能一覺睡到明早?”
錢曉文:“嗯。”
範明勝:“來吧。”
錢曉文的手在藥箱裡,注射器從衣袖滑入藥箱,她一手握住,拿出來,拔掉針頭帽蓋,她對着虛空推了推。
藥水“噗呲”了兩滴在空中,掉到地上,融入地毯裡。
範明勝看着那細長的針尖,莫名地慌亂。
心慌慌,又害怕。
他這一晚都是這樣,惶惶不安。越是這樣,越後悔減少藥量,要是按前幾天吃,這會兒一定一覺到天亮了。
“這藥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