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殿門輕啟。段止榮推門而入,隻見寝宮中燈火幽微,宮牆外的風聲似在耳畔低訴。他微微皺眉,想起自己十年前被送往玄門之時,這座寝宮就已空置,此番歸來卻仍能聞到淡淡檀香,似有人刻意守護清掃。
“殿下,宮室簡陋,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年長侍從傅寒緊随其後,一邊打量四周,一邊輕聲問道。那年少的小冉也挪步進來,手中提着燈籠,将一方方桌椅角落照得清晰。
段止榮目光掠過案幾上的茶盞,原本應該積滿塵埃的墊子卻纖塵不染,似乎有人頻繁來此。隻是那人是誰?是父皇在暗中示意,還是另有别的緣由?這念頭一閃而過,他面上不顯,隻道:“還好。”
他擡腳往裡走,倏然看到寝室一角擱着一架古琴。琴弦雖蒙上一方紅綢,卻看得出保養得當。十年前他離宮時,尚在學琴,這琴便擺在寝宮裡無人問津。如今琴上卻未見塵灰,仿佛有人時常擦拭。段止榮沉吟片刻,伸手将紅綢輕輕揭去,指尖劃過琴弦,發出一道清越的弦音。
“咚——”
琴聲在空蕩的寝宮中回蕩,似一抹殘夢。傅寒與小冉相視一眼,并不多言。段止榮擡眸看向屋梁,眼神深邃:是誰在他不在的這十年裡,默默守着這把琴?為何又要在自己一回來便将琴留于此處?是示好,抑或另有暗示?
他略一思忖,忽而想起了慕清歌——當年她最愛偷偷躲在偏殿裡聽他彈琴。清歌雖不懂琴理,卻總是歪着腦袋、笑眼彎彎地說:“阿榮哥哥彈得真好聽。”那笑容溫暖了他孤冷的少年歲月。可如今,她卻杳無音訊。
“慕清歌……”他輕聲喚着,指尖微微發力,琴弦再度輕顫,如滴露凝鳴。那往昔的種種畫面猛然浮上心頭,一時間,他心緒翻湧。也正因如此,他并未察覺到門外一道纖細的身影匆匆離去——隻在昏暗的燈光裡閃過,轉眼便消失于回廊盡頭。
翌日清晨,長街晨霧未散,宮阙之中已悄然忙碌。段止榮一襲玄色長袍,衣帶束于腰間,背脊挺直,看上去雖神色冷淡,卻自有一股淩然之姿。小冉領命前來,恭恭敬敬禀報道:“殿下,太傅與大皇子殿下已經在上書房候着了。皇上口谕,等您先去太傅那裡聽訓。”
段止榮微一點頭,吩咐傅寒留在寝宮外,以防不測。畢竟時隔十年,他深知皇宮中局勢微妙,他貿然行事雖不至于掀起風浪,但旁人也不會坐視不理。尤其是大皇子那一方勢力,更會時刻警惕着他這個被冠以“不祥”之名的異數。
穿過石階與青瓦,來到上書房時,段止榮便看到一位山羊胡的老人正端坐在案後。此人名喚文廣昭,乃是當朝太傅。大皇子段天鈞坐在一側,神情依舊淡漠,隻是目光中似乎帶了些許倦怠與不耐。
文廣昭見段止榮進來,略作颔首:“二殿下當年離宮年幼,見識淺薄,如今得皇上許可回宮,須得從朝綱禮制學起。老臣不敢怠慢,少不得要多教導幾日。”他面上雖和氣,但言語中卻透着一股冷峻的謹慎。大概在他眼中,這位“玄門歸來的皇子”并非尋常,也不知能否真正輔佐朝政。
段止榮拱手行禮:“太傅所言極是。學生當虛心聆訓。”
說罷,他側眸望向大皇子段天鈞,見他卻并無多言,隻靜靜坐着。兄弟二人視線在空中相觸,恍若陌路。段止榮忽然想起,孩童時大皇子對自己雖談不上親厚,卻也沒有刻意刁難。隻是十年疏離,如今各自背負命運,免不了彼此提防。
文廣昭并未多作寒暄,直接将桌上幾卷書簡推到段止榮面前,道:“這是朝綱大要、各部奏折摘錄,殿下先熟悉。宮中日常禮節,亦不可怠忽——這些年玄門雖清淨,但宮中規矩瑣碎,卻需謹慎對待。”說着,他又看了看段天鈞,“大殿下身體時好時壞,皇上讓二殿下分憂,也意在幫襯大殿下。兩位殿下當攜手同心,勿令聖心失望。”
話音雖平靜,聽來卻似暗藏敲打。段止榮面不改色,正要應聲,卻聽得大皇子一聲輕咳。段天鈞放下茶盞,微顯疲憊地看了段止榮一眼,“父皇之命,孤自會照辦。隻是皇弟剛回宮,許多事尚且生疏,朕也不盼着一朝半夕就能立下大功。”言語雖不無譏诮,但聽着更像是在自謙或試探。
段止榮禮數周全,不卑不亢:“皇兄心懷社稷,學生自當盡力配合。”
文廣昭見兩位皇子并無當場劍拔弩張,便放緩了口氣,撫須點頭:“好。老臣今日本該再做講解,但大殿下連日來病體不适,今日宜早些回去歇息。二殿下也可回宮慢慢研讀,明日再來。”
段天鈞聽得“病體不适”四字,神情略顯不快,卻終是起身。段止榮與他一并出了上書房,各自領着侍從,走在那青石鋪就的廊道上。
宮道兩側花木扶疏,秋風拂過,落葉微飄。段天鈞走得不快,偶爾咳嗽兩聲,臉上浮現些微蒼白。段止榮瞥見,他雖不曾關心,但終究問了一句:“皇兄身體,可需禦醫再行診治?”
段天鈞腳步一頓,回頭看他,唇邊露出一絲淡漠的笑:“父皇日日派人盯着,本宮自不敢怠慢。隻是宮中禦醫們束手無策,想來你在玄門中修習道法,不知能否為本宮略盡綿力?”
段止榮眉頭輕皺。大皇子這般開口,似試探又似嘲諷。玄門修行确實有些望聞問切的法門,但那并非他所擅長——更遑論他對此位皇兄并無多少交情。“若皇兄不嫌棄,我可向玄門遣人問問,可玄門并非醫家之道,隻能盡力而為。”他說得不卑不亢,既不主動讨好,也不急于回絕。
段天鈞聽罷并不多言,轉身就走。其侍衛簇擁在旁,小心攙扶。段止榮看着那背影,眼底流露出一絲探究:大皇子的病症究竟如何?十年間可曾有人診治?又或者,這病背後是否藏有更深的隐秘?
别過大皇子後,段止榮繞過回廊,正打算回寝宮細讀那幾本書簡,卻在宮牆拐角處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是一身淺色宮裙的女子,正立在桂花樹下,伫足凝望。她身材清瘦,容顔素淡,似是宮女,卻又透着幾分不同尋常的安靜。段止榮腳步微頓,一時不知她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