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眨眼,舞台幕布下的凳子上空空蕩蕩,人不見了。
看花眼了嗎?
來往賓客有說有笑,圍着圓桌吃瓜子點心,沒有藏青色,沒有中山裝,沒有熟悉的男人。
“诶呦這是你們家岩岩吧,怎麼長這麼高了和小時候一點都不像了,還記得我嗎?”一個大嬸好言好語。
如她所言,石岩面生。記憶又不是永存的,過去多少年了肯定不認識了。還好媽媽把親戚拉走,還給她一點安靜。
人們逐漸落座,那個男人的側影像一個鬼魅,占據石岩大腦的溝壑。
不行,她得再去找找,起身告辭說:“爸媽,我有點暈車太悶了,找個涼快地方緩一緩。”
人群中爆發歡呼。
一圈圈目光齊刷刷看着一個方向,舞台的延伸紅毯中,新郎新娘緩緩步入。雖然步速很慢,但方表哥的腿異常明顯,左腳走一步往外撇一下,應該義肢受力不均勻。
往外撇的時候,左腳的腳踝膚色白如面粉,沒一點血色。
他和新娘手挽手,相握的手在發抖,青筋凸起。他微胖,幾乎全身都壓在那隻手上,靠新娘幫忙才勉勉強強支起平衡。
司儀挂上微笑,詢問新郎新娘是否願意相伴一生,永結秦晉之好。新娘開口,石岩才發現這不是普通的婚禮。
一句“相伴一生”,新娘磕絆八次。她發聲異常。
石岩視線落向新娘,濃重的妝面遮了原本的五官,卻遮不住歪斜的嘴角,有隻眼睛擡不起來,不知道是雙眼皮貼和假睫毛壓的,還是本來就是這樣。
更像是後者,眼睑下垂,嘴角向健側歪斜,面肌癱瘓,這是面神經炎的症狀,俗話說是面癱。
這對新人無疑引起所有人的注視。
圓桌圍七八個人,嗑瓜子,竊竊私語,“方慶這媳婦咋看着這樣啊,是不是有點毛病……”
另一個老嬸子接話道:“那肯定是啊,方慶自己都不是完整的人,哪有好好的人願意跟他,他這個條件能找到媳婦都謝天謝地了,還挑什麼啊。”
嚴肅的男人呷一口酒,舒展川字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傳宗接代,别看這媳婦不咋樣,能生孩子就行,我聽說啊……”
男人左右瞄一眼,湊近說:“都已經有孩子了才結的婚,孩子都四個月了,”他彈出四根手指,“方慶這孩子有能耐!”
石岩站在後排默默聽着,一聲不發。
别人跳進火坑,她沒法評判。
有時候她自認為的追求和幸福可能在别人看來一文不值,同樣的,這種在她看來是地獄,對别人或許是一種安穩。
更何況是明媒正娶,兩家雙方都同意了的,你情我願。她能做的,隻有堅定她自己的想法,盡力不被周圍的人幹擾。
她清楚地知道,幾千年傳下來的傳統也許是錯的,但非常頑固,頑固到有一個人起來推翻,這個人就必然是讀書讀傻了、心理不正常、丢祖宗的臉、不如死了算了。
所有不合規範的,都要被規範。
規範這些有什麼用,好像沒用。
璀璨的舞台中央,司儀興緻高漲道:“感謝各位如約而至,來到今天婚禮現場見證兩位新人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那麼我們将随機連麥一位現場嘉賓,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台上掌聲轟鳴。
司儀雙眼微眯,挑選最佳觀衆。首先排除圍坐圓桌的觀衆,桌子挨桌子,人擠人,工作人員還離得遠,遞個話筒都麻煩,這part時間不能太長。
看見後排的女孩一個人站着,身後圍一群工作人員,司儀眼睛一亮。他一個眼神,話筒立刻遞上來,緊接着攝像師鏡頭怼到石岩臉前。
司儀笑意直達眼底,“那就有請這位幸運嘉賓!”鏡頭對準,石岩秒切換笑容,眉梢挂起喜色,她的臉映在舞台大屏幕中央,成為全場的焦點。
嘈雜的氛圍瞬間安靜,所有人都齊刷刷注視大屏幕中的石岩,瓜子不嗑了,飲料喝一半放下,哄嬰兒的寶媽也不哄了,直勾勾盯着看。
所有人的表情石岩收歸眼底,她看向舞台中央。
新娘一個眼低低乜斜着,張着嘴巴,努力壓平嘴角彎起笑容,新郎義肢下墜脫落,西服褲下漏出異樣膚色,矽膠塞進锃亮的皮鞋,維持新婚的體面。
他們活得很用力,不僅僅這場婚禮慶典,以後的日子都必須很用力。
她不疾不徐,“希望新郎新娘百年好合。”這句話不知道算不算祝福,但應該是在場所有人都想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