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辭半睡半醒間,手腕依舊搖着扇子,他聽見牆後有幾許動靜,意識清醒過來,眼睛卻未睜開,停了扇子,閉着眼睛裝睡。
夏日裡用紗帳,輕薄透氣,但仍是有幾許悶熱,蘇晚辭額上透着薄汗,下一刻,他手中的扇子被抽走,清涼的風拂在臉畔。
他睫毛顫了顫,呼吸稍顯急促。
蕭文欽知道他醒着,卻又害怕他睜開眼睛,痛苦撕絞着他的五髒六腑。
蘇晚辭還是睜開了眼,迷蒙的眼,在漆夜裡看不出情緒,他側過身,輕笑道:“是你啊,你怎麼進來的?”
“莊子裡有暗道,我把人藏到了密室裡。”蕭文欽放下扇子,垂首道,“我來與你說一聲。”
蘇晚辭枕着胳膊,拿過扇子輕輕搖晃。
“你從前随身帶着折扇,如今卻佩劍。”蘇晚辭輕笑道,“穿衣裳也不似從前講究了,莫不是你落草為寇了吧?”
蕭文欽定定地看着他,“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蘇晚辭用扇子抵他的肩頭,反而問道,“怎麼受傷了?”
蕭文欽握住他的手腕,冷冽的眼神在黑暗中泛出森光,“為什麼不罵我!不恨我!”
蘇晚辭手指一松,扇子啪嗒落了地,門外侍衛身影閃過,聽見裡面有動靜,低聲問了句:“大人,沒事吧?”
“沒事,起夜罷了。”
待人影走遠,蘇晚辭方輕聲問道:“我待你溫和,難道不好嗎?”
蕭文欽徹底怔住了。
蘇晚辭慢迢迢,如夜半私語,“從前年少,感情自然炙熱,想法也天真,總是天南地北做着夢,這些年漲了見識,終于理解了那日你說的話,皇城裡揮金如土,到處都是窮奢極侈的富貴人家,我如今才明白,那些花啊葉啊的,沒什麼意思,倒不如珍珠瑪瑙,翡翠玉器,頗有些講究,也有一番趣味。”
他腕上一痛,察覺蕭文欽收攏了力氣,堅硬的手指幾乎要将他手腕捏斷。
蕭文欽曾以為,蘇晚辭去了皇城,不過是在王府裡莳花弄草,或是開間鋪子,做些小買賣,他料想不到,蘇晚辭竟會入朝為官。
蘇晚辭忍着沒有喊痛。
蕭文欽突然松開他的手,轉而擒住他的胳膊,将他拖抱進懷裡,伏在他肩頭,哽聲道:“我們去西域,晚辭哥哥,我們重新開始,我們改名換姓,去别的地方。”
蘇晚辭的臉頰蹭到了潮熱的淚水,蕭文欽的胸膛像火爐,而蘇晚辭是那千錘百煉後的鐵,心中波瀾不驚。
“文欽,我們提什麼重新開始呢?”蘇晚辭姿态柔軟,輕輕笑道,“我們分開了四年,不是四天,若我鐘情的是女子,孩子都該開蒙了。”
他推開蕭文欽,羞赧道:“我如今有心上人了。”
蕭文欽如遭雷劈,翻湧的氣血如驚濤駭浪,在體内掀起風波,尚未痊愈的傷口陡然間崩開,鮮血滲透了裹簾,血腥味彌漫。
蘇晚辭渾然不覺,揉了揉鼻子,害臊地垂下頭去,笑眯眯說:“他對我很好的,什麼都依着我,也願意嫁我為妻,隻是他家中富貴,我如今官職低微,實在配不上他,不好貿貿然去提親。”
蕭文欽滿身頹唐暴露在外,神情迷離,似神遊太虛:“是、是什麼人?”
“說來你可能不信,是鎮國公的弟弟,謝牧屏,他父親是國舅爺,兄長就是那一日在城門外救我的大俠。”蘇晚辭赧然道,“他見了太子殿下,還得喊聲表哥,如此家世,你說我是不是配不上?”
蕭文欽瞠目欲裂:“他是趙長生的夫人!趙長生是端王的傀儡!刺殺過太子妃!”
“他們已經和離了呀,太子妃也不曾怪他,生辰時猶然叫了他去吃飯。”蘇晚辭惱怒道,“他以後是我的夫人,你休要這般诋毀他,牧屏與端王謀反案沒有任何關系!”
蕭文欽笑出了聲,用手捂住臉,眼淚汩汩而落,從指縫間溢出沾濕了手背。
蘇晚辭後來又說:“即便以後聖上舊事重提,要治他連帶之罪,我也願意與他共同進退。”
蕭文欽徹底奔潰,在黑暗中厲聲嘶吼,哭得泣不成聲。
侍衛沖了進來,頓時傻了眼。
蘇晚辭把侍衛打發出去,好笑道:“文欽,你都多大了,還這麼愛哭呢,受了什麼委屈這麼傷心,不哭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怪你了,當年你有錯,我也不對,不該撺掇舅父遞折子,讓你當什麼赤子。”
蘇晚辭籲了口氣,喟歎道:“幸好當時你及時阻止了我,否則我今日就要錯過這段好姻緣了。”
蕭文欽跪伏在床邊,哭得肩膀止不住哆嗦。
“咱們還是兄弟。”蘇晚辭安慰一般,輕輕撫摸他的肩膀,“譚真二叔高升,把他調去了刑部,常佑也中了進士,如今與我同朝做官,改日你來皇城,咱們四個聚一聚,我與你,與常佑,與譚真,都是兄弟。”
那晚,蕭文欽喝了一夜的酒,整個莊子都暗了下來,隻有秋風閣燈火亮了半宿,孫營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幾名妓姐兒,歌舞縱情好不熱鬧。
蕭文欽望着那鬼影般的清風山,他砸了酒壇子,搖搖晃晃站起身,立于屋宇之上,醉醺醺罵道:“這天底下何來清風!何來清風!”
典墨飛身上屋頂,安撫他道:“少爺,姑且再忍忍,等殺了端王,斷了後顧之憂,您再與蘇公子慢慢解釋。”
“殺端王......阻止堂兄謀反......嗝......”蕭文欽一揮袖,将典墨掀翻出去,譏笑道,“我蕭文欽是什麼人物!也配管這天下之事!”
“少爺!小聲些!嶺南侯就在這莊子上,你想讓全天下都知道蕭将軍造反!”典墨死死咬着牙,聲音從牙齒縫中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