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将至,連日來天氣陰郁,雲也黏膩,一朵并着一朵,與夏雨纏綿,驚雷一過,雨水傾盆而落,白鴿城似陷落雨中,街市淌成了小溪河。
蘇晚辭舉步艱難,袍擺已經濕透,髒得烏漆嘛黑,費盡了力氣,方穿過小巷,踩着潮濕的青石,去往城南蕭家。
油紙傘在風裡折了筋骨,歪歪斜斜舉過頭頂,肩頭盡濕,發絲也散亂,蘇晚辭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今日來送請柬,現下如此狼狽,怎可與人相見。
門房躲在屋檐下,倒是一眼瞧見了他,連忙撐起油紙傘,倉惶沖進雨裡,将淋成落湯雞的蘇晚辭罩在傘下。
“蘇公子,您怎麼來了。”
蘇晚辭見他立在傘外,便将傘柄往外推,欲将門房罩進傘内,門房卻是吓了一跳,手一抖,油紙傘險些脫了手,又極快回過神來,握緊傘柄,勸道:“趕緊進去吧。”
蘇晚辭心中揣測,他與李常佑定了親,是李家未過門的赤子,門房興許是避忌。
兩人迎着風雨跨過潺潺水塘,待去了屋檐下,門房将紙傘收起來,掌心捋面,拭了滿手的水,恭敬道:“蘇公子稍等片刻,奴才先去禀報。”
蘇晚辭便站在檐下甩水,渾身已經濕透,發絲都滴着水,哪裡還像是什麼名門少爺,倒像是哪家落水的小貓兒。
蕭府的宅子由兩座五進院打通,占地極廣,消息禀上去,再往回傳,一來一去恐要費些時辰。
蘇晚辭打了個哆嗦,骨子裡竄出寒意來。
未多時,那門房便匆匆跑來,屈腰道:“前院東廂有間屋子,蘇公子若是不嫌棄,可去那裡稍候片刻。”
“文欽這麼快就知道我來了嗎?”
“少爺院裡正忙,一時半會兒撥不出空來。”
蘇晚辭便知自己誤會了。
門房又道:“蘇公子裡面請吧。”
蕭家乃是白鴿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祖上出過貴妃,蕭文欽自小嬌生慣養,十多年前,母親病逝,蕭文欽更是性情大變,驕縱任性、肆意妄為,蕭老爺子實在無法,便将他送去靜山書院讀書,不伴書童,不給銀兩,生生磨砺了他三年。
靜山書院在深山老林中,彼時隻有七歲的蕭文欽驕矜不堪,連路都走不動幾步,何談逃跑,他像是被折了翅膀的小鳥,飛不出那座深山。
書院裡的孩子們年歲都小,誰也不識得蕭大少是誰,自然不會追捧他,見他哭得傷心,反倒笑話。
蘇晚辭年長他兩歲,見他可憐,幫他漿洗過衣裳,也将家裡送來的吃食分給他,蘇晚辭那時待他親近,偶爾也煩他,蕭文欽脾氣太大了,發起狠來比誰都兇,八歲時便能将李常佑按在身下揍,那時李常佑十二歲,正是少年抽條的時候,比蕭文欽高了一整個腦袋,卻毫無反手之力。
從前蘇晚辭性子野,不喜讀書,又常胡鬧,被祖母扔去了書院,旁人都覺得要吃苦,偏他喜歡山裡的自在,終日帶着蕭文欽漫山遍野去撒歡,抓雞逗狗,上房揭瓦,沒幾年兩人都被家裡接了回去。
下山那年蘇晚辭十二歲,蕭文欽十歲。
蕭老太爺實在沒辦法,又把蕭文欽扔去了皇城裡,他堂兄蕭鳴府上,蕭鳴年長蕭文欽二十餘歲,任東郊軍正都統,官拜二品。
蕭文欽便在軍營裡混了七年,眼見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上月才歸家。
一别七年,到底是生疏了,長大之後,蘇晚辭有了念不完的心事,而蕭文欽也再不是從前他的小尾巴,他們之間終是有了隔閡。
蘇晚辭從回憶裡抽身,跟随門房往裡走,繞過影壁,穿過正院,又行至抄手遊廊。
蘇晚辭緊提着衣擺,仍有水滴一路蜿蜒随行,他頗為羞惱,又無計可施。
待進了房,侍女送來熱水與巾帕,再沏了一壺熱茶。
蘇晚辭褪下濕漉漉的外衣,将請柬取出,果不其然,字迹糊成一片,與他一般狼藉。
他将請柬展開,輕擱在桌面上,繼而将衣裳脫了,帕子繳了熱水,拭去身上的水珠,衣裳擰幹後又再穿回身上,端正坐去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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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喝茶。”蕭文欽拂起袖子,親自為朱道柳斟茶,朱道柳是上門女婿,蕭文欽随母姓。
闊别多年,蕭文欽早已不是從前喜形于色的模樣,容貌褪去青澀,五官越發深邃,濃眉之下,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眸宛若旋渦,讓朱道柳不由失神。
他本以為,蕭文欽在軍營裡待了七年,會更加粗犷野蠻。
蕭文欽垂下眼簾,不徐不疾抿了口茶,懶洋洋倚在圈椅中,架起二郎腿,再将衣擺捋平,然後抓起桌子上的十八籽串珠,漫不經心繞在指間把玩。
朱道柳輕咳一聲,端起幾許父親的架子,沉聲道:“你在軍營裡七年,也磨了些資曆出來,加之你堂兄蕭鳴是二品大員,若你肯留在皇城裡,薦官入朝,也乃光宗耀祖之事。”
蕭文欽道:“白鴿城離皇城不過半月路程,堂兄在前朝做大官,咱們在白鴿城裡做生意,還未出五服,已是要避諱,若連我也去當官,咱們這蕭家的生意誰來顧,但有差池,一本折子參到禦前,多少人吃不了兜着走。”
這蕭家的生意看似風光,每年不知要往皇城裡送多少銀兩,皇城裡的主子不是悲天憫人的菩薩,各人有各人的命,蕭鳴自是當官的命,而他蕭文欽便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商賈俗人。
蕭文欽本不欲與他多說,他兒時便離家,與父親向來不親近,可見他消極落寞,又于心不忍,贅婿難當,蕭文欽知他日子過得不如意。
朱道柳頗為拘謹,話鋒一轉又說:“你祖父擇了良辰吉日,要為你辦接風宴,不如讓為父替你收拾打點,蘇家的棉絲錦緞尤為稀罕,我這裡倒有幾匹,拿來給你裁衣裳。”
蕭文欽颔首一笑:“有勞父親。”
兩人喝了半盞茶,侍從典墨在門口探頭。
朱道柳餘光瞥見,正好也坐不住了,撣撣袍子起身:“你剛回來沒幾日,多休息,我還得去趟鋪子裡。”
“外頭下雨,父親晚些再去吧。”蕭文欽送他到院門口,吩咐侍從再送一送。
朱道柳走後,蕭文欽斂起笑,問道:“何事?”
這蕭家家大業大,親戚也多,生意上又各有牽絆,他好幾年沒回來,日日有人來拜見,令人不堪其擾。
典墨見他面色不愉,猶豫道:“少爺,前院有客人找您。”
蕭文欽躺進屏風後的長榻裡,半阖着眼問道:“哪家的客人?”
“是蘇家少爺,蘇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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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辭等了許多時,也不見人來,身子略有些陰寒,喝了半壺茶,扭頭看着窗外雨簾,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門外人影閃過,蘇晚辭未曾察覺,猶然望着檻窗出神,半濕的衣裳黏在身上,勾出修長的身線,肩背薄而挺拔,腰肢卻纖細,忽地聽見腳步聲,扭過身來,美到極緻的臉龐上帶着一絲迷茫,待看清來人,即刻站起身來,笑眯眯喊道:“文欽,你來了。”
蕭文欽腳步一頓,直耿耿僵在原地,幹澀的咽喉來回滑動,眼波蕩了幾回,視線無處安放,呼吸也亂了,他走近幾步,摸了摸蘇晚辭微微濕潤的頭發,蹙眉道:“怎麼淋濕了?”
蘇晚辭道:“來時路上不下雨,誰知頃刻就下大了。”
蕭文欽握着他的手臂,引他坐回桌前,沖門外喊道:“拿身幹淨的衣裳過來。”
蘇晚辭忙道:“不用了,我待會兒就回去了。”
“與我客氣什麼?”蕭文欽笑說,“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
蘇晚辭替他斟了杯茶,然後将請柬遞給他:“我今日是來送請柬的。”
蕭文欽飲茶的動作一頓,茶盞放回桌上,指腹抹過唇角,蹭去一滴茶漬。
“什麼柬子?”
蘇晚辭道:“這是我爹壽辰的柬子,想請你來家裡吃頓飯。”
蕭文欽晃了晃神,笑道:“原來是伯父壽辰到了。”
蘇晚辭拘謹道:“我爹四十歲整壽,你若是有空,請務必賞臉。”
“你親自來請我,我一定去,過幾日我府裡也要辦接風宴。”蕭文欽笑道,“我派馬車去接你,你别傻乎乎從城東走到城南。”
“接風宴?”蘇晚辭嘴巴一抿,眼睫輕輕顫了幾下,欲言又止看着蕭文欽。
從前他就不喜歡這些人情世故,更喜歡街頭巷尾溜達,或是去深山裡采風,蕭文欽最是知道他,如今看着是斯文了,骨子裡的散漫猶在。
果不其然,蘇晚辭抿一口茶,說道:“我那日有事走不開。”
蕭文欽:“我還沒與你說是哪日。”
蘇晚辭一怔,旋即露出些讨好的笑容來。
蕭文欽見他笑得可愛,心尖發顫,無奈松口:“不來也可,但你得單獨為我接風洗塵。”
蘇晚辭忙不疊點頭答應。
“怎麼不見送些糕點過來,太不懂規矩了。”蕭文欽捧起他的臉,親熱地說,“你稍等一會兒,我讓人送些酒菜過來,你我小飲幾杯。”
指腹下的皮膚溫熱嫩滑,蕭文欽愛不釋手地摸着,眼神逐漸柔和下來。
蘇晚辭微微仰起後頸,烏黑透亮的眼珠子帶着幾分迷離,鼻翼翕動,嗓音又沙又黏,“文欽,我與李常佑定親了。”
蕭文欽手腕一抖,指腹不自覺發力,見蘇晚辭眉宇微蹙,他緩緩卸了力氣,勾唇笑道:“我聽說了。”
蘇晚辭茫然地點點頭,眼簾垂了下去。
恰逢典墨送衣裳進來,蘇晚辭抱着衣裳去屏風後更衣,繼而天氣放晴,蕭文欽派人備馬車,送蘇晚辭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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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菜市街尾有一座單進院的老宅子,李常佑與父母一同住在那裡,不過大多數時候,都隻有他一人,他父母經營一間酒樓,早出晚歸,李家從前也是富貴人家,與蘇家長輩皆是舊相識,酒樓開遍了附近州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雖今非昔比,但供他讀書不成問題。
近來雨水多,難得天晴,蘇晚辭提着糕點果子去看他,順道把請柬送去。
李常佑讀書勤懇,亦有天賦,是遠近馳名的才子,如今已有秀才之身。
蘇晚辭是不愛讀書的,他更喜歡打算盤學算術,也喜歡染絲織布,隻可惜他學會了染絲,嵌絲卻無法融會貫通,這門技藝可将細如蠶絲之物嵌入經緯線中,配合染絲技藝,令織物呈現出似紗非紗、似棉非棉的狀态,統稱為棉絲錦緞。
尋常的布先織後染,而染絲技術先染後織,如此織成的布匹顔色紛繁。
嵌絲技術更考驗手法,使用的梭子乃特制,不易把握,加之蠶絲易斷,需用指尖去感受織線的韌度,織物不能太緊繃,亦不能太松垮,很考驗師傅的技術,沒有十年八載練不出手藝。
而染絲技術更側重染料,染料必須輕薄又易上色,如此絲線才不會走形。
蘇晚辭沒什麼耐心練習嵌絲,倒是染絲更得他心。
大門沒關,蘇晚辭在門口喊了聲“常佑哥哥”,然後徑直走了進去。
李常佑正在院子裡喂雞,身上的袍子洗得泛白,搖椅上堆滿了髒衣裳,他來不及拿去漿洗,隻好穿了件舊衣。
李常佑把飼料一把灑了,露出溫柔笑容:“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請柬,順道看看你。”院子裡有張矮桌,蘇晚辭把東西放下,扭頭瞅見搖椅上的衣裳,納悶道,“那是?”
李常佑羞赧道:“連日雨天,娘親攢了許多衣裳未漿洗,又不許我拿去洗,說什麼洗衣做飯是姑娘赤子幹的,叫我安心讀書。”
李常佑又說:“我倒不這麼認為,故而趁她不在家,偷偷拿去洗。”
蘇晚辭笑笑,撩開袍子在竹椅上坐下,揭開油紙包的細繩,“常佑哥哥,過來吃糕點。”
李常佑洗幹淨手,慢悠悠坐去桌前,撚起一塊蜜花餅咬了一口,“嗯,真是不錯,哪家買的?”
“清風綢緞鋪隔壁。”蘇晚辭也拿一塊來吃,自言自語道,“好吃。”
李常佑眼神微變,輕聲問:“清風綢緞鋪,是你祖母,說要給你陪嫁的那間鋪子?”
蘇晚辭颔首,揭開茶壺蓋子,見裡面有水,自己倒了一碗茶,緩聲道:“鋪子是給我的嫁妝,但生意還是家裡的,我不過是幫着打理,年底再領一二百兩賃金。”
“晚辭,我下定時聘金隻給了一千兩,那鋪子得值好幾千兩吧。”李常佑心頭撲撲直跳,手裡的餅子忘了吃。
蘇晚辭啜了一下指尖上的餅屑,笑說:“不值多少銀子,又不好拿去賣,總歸還是賃給家裡開鋪子。”
李常佑放下手裡的蜜花餅,端正坐姿,含笑道:“昨日我娘還說起,待我們成婚之後,便把酒樓交給你,讓你去打理,頭幾年,他們在旁幫襯着,等過幾年,你熟悉了,便全都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