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可能沒有發現,這裡有一個隐藏的刷新點,過了精靈之森的主線之後和村民對話,重複對話十次左右,他就會因為覺得我們煩把這個刷新點的坐标告訴我們……”
江雪側低頭看看自己擺在膝蓋上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寫的提示詞,“對了,這個坐标點是會更新的,所以我視頻裡出現的刷新點隻能給大家起到參考作用,大家要學會自食其力……”
等一下,這樣聽上去是不是不大好?
江雪側删除剛才錄下的音頻,舉起稿子,從那一片字眼裡仔細找出“自食其力”這個詞,拿起筆劃掉。
他又将紙平放在桌面上,垂頭去盯着,手裡的筆架在額頭中間,起到對腦袋的支撐作用。他看得眼睛疼,但冥思苦想,想不出什麼更為妥帖的句子來。
好難啊。
江雪側卸力往後倒,倒在床上,額上還留有剛才筆頭戳出的印子。
他仰躺着,望着天花闆放空大腦。
今天,他拜托言若帶織意和莫離塔幾人出門逛逛,這樣一來他就能在家裡偷偷摸摸開展自己的“工作”。當然,言若也不知道這回事。
萬事開頭難,三分鐘的視頻他做了好幾天,現在正卡在錄入解說的部分。江雪側不擅長和人溝通,在宋竹央住進來之前,他甚至可以一整個星期不說一句話——所以要他寫出一份正常又貼心的解說詞實在有些困難。
“不然問問一四三号好了。”江雪側額頭的發絲往後翹,“不對,它現在叫阿哞了。”
他伸出一隻手在床上摸找,盲摸了一會兒,觸到被褥間的硬物,将它舉到眼前。
手機亮起,屏保是小狸花的睡臉,江雪側嘿嘿笑了兩聲,念叨着“真可愛”,随手一劃,将不設密碼的手機解鎖,于是手機屏幕又變成了小狸花伸懶腰的半身特寫。
除去系統自帶,屏幕上隻有屈指可數的幾個軟件,分别是他常用的聊天軟件摳摳和信鴿、視頻軟件噼裡裡、原野天空戰紀官方論壇、專售周邊門票手辦的綜合動漫線上商店以及電子支付軟件。
他的瞳孔印出手機屏幕的方形,顯得兩眼更加剔透。“下,午,好,阿,哞。”這次,江雪側一字一句确認,以免再出錯。
【下午好,狸花。】那頭很快回道。
江雪側翻了個身,在心内組織一番語言,打下:【阿哞,我遇到了些麻煩,需要你的幫助。】
對了,如果要培養人工智能美好的品格,應該要多多稱贊它。
江雪側想了想,補充:【阿哞,你是善良的,樂于助人的,熱情的阿哞。】
另一頭,莫名被稱贊的阿麼愣了愣,而後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來自【狸花】的表揚,心情愉悅地回複:【無論如何,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謝謝,你也是。】
江雪側眨眨眼,繼續道:【阿哞,你知道哪些話用在解說稿裡會讓人聽着開心又舒服嗎?】
這要求對不久前才脫離文盲水平的阿麼來說有些難度,他眼中的笑意褪去,這時又十分現實地覺得這差事太煩人,飛快打下“對不起,我沒有理解,請問您的困惑是什麼”。
這句話是他以往設置的自動回複。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壓根不用勞心費神地去解答各種問題,隻要用同樣的兩句話,甚至無需他浪費時間打字,就能成功敷衍對面那個話唠。
明明隻要用同樣的兩句話就能……
“我是善良的,樂于助人的,熱情的……”他的手指懸停,一番思想掙紮後,删除那句略顯敷衍的回複。
【像您誇我這樣,就會讓人開心又舒服。】
江雪側收到來自【阿哞】的回複。
他仔細讀了一遍這句話,很快恍然大悟地“哦”了聲,坐起來。
懂了!
他懂了!
按照這個思路,他應該要把觀衆當成“培養對象”!如果他想要善良熱情的觀衆老爺們,就得對他們進行鼓勵教育……
如果不知道怎麼和觀衆溝通,就把他們當成阿哞!
這個世界,就是由無數個阿哞組成的啊!
阿麼自然不知道江雪側熱血澎湃地腦補了什麼,隻是一如既往等待着他的回複,然後如他所想的,他的【狸花】朋友很快發來消息:
【你真的太太太聰明了!!!阿哞賽高!!!】
賽高是什麼?阿麼不懂。
但前半句他是看得懂的。“搞什麼……我有這麼聰明麼……”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他聰明。
阿麼往後靠在電競椅背上,咧着嘴去回味,略顯得意。
而江雪側已經放下手機,重新回到電腦前埋頭修改解說詞,在這份十分真摯的文稿中加入了許多類似“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你的強大竟恐怖如斯”的鼓勵性語言。
這樣一來,幹巴巴的解說詞顯得有人情味多了。
江雪側正襟危坐,溫習一遍,打開了麥克風,開始錄音。
“聰明如大家,一定早就發現,這個坐标點是會更新的,所以我視頻裡出現的刷新點隻能給大家起到參考作用,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太棒了,當你越過精靈之森,來到回溯之泉,說明你已經充分掌握了捷徑,隻要在這裡耐心地等待五分鐘,泉眼晶石出現,就可以放心采摘~看,這娴熟的采摘技巧,這完美沉穩的身姿,這就是你們,遊戲的王,遊戲的女王。”
“通關這個副本看似有難度,實則根本難不倒大家~隻要用收集來的素材鍛造特殊的箭镞,裝備任何一把評估總值在58~68之間的弓就沒有問題了,要相信,你的強大,超出你的想象……”
即便隻是對着麥克風,面前并沒有人,江雪側還是越說越害羞起來,想象着陌生人看見視頻的反應,聽見自己所說的這些話,他耳尖發紅,音量偶爾因為羞澀降下,又很快調整回來。
那些人真的會感覺受到激勵嗎?還是會覺得他啰嗦呢?
不管怎麼樣,先專注地完成眼前的事情吧。
我可不能總是一會一個想法,半途而廢啊。江雪側這樣想着,丹田用上點力氣,讓吐字更清晰,聲音更響亮,語速也更流暢。
為了制作這三分鐘的視頻,他在這幾個任務點刷新了上百次,要有不同視角,要節奏适度,要提供不同方案,要打出不同結局,呈現成果……
江雪側深感平日裡看過的那些遊戲視頻主播的不易,但他是真心想幹好這件事的,他懂得要有所得必定要有同等付出,假如他想要從觀衆那裡得到認可,就必須要投入時間和精力,真正讓其他人感到他交出的這份成果有所幫助。
他再仔仔細細檢查一遍視頻何處暫停,何處設置慢速,何處标記重點,确認剪輯無誤,因為還是感到羞恥,給自己的聲音套上一層變調,随後細緻地調整字幕,将字幕出現與消失的時間點與解說音牢牢對齊。
一整套流程下來,因為過于專注,眼球也仿佛死死貼在電腦屏幕上沒有挪開,他眼裡印出的畫面變化,而大腦也短暫地忘記指使雙眼眨動,電子設備冒出的幾不可察的熱很快也将他眼裡的濕潤照幹了。
江雪側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眼睛幹澀。
他揉揉眼,眼睛更疼,于是雙手捂住眼皮,在心裡倒數五個數。
眼睛疼的時候,隻要這樣做,讓一點點眼淚去潤一潤眼珠就好了。他習慣這麼幹,也一直都是這麼幹的。
五,四,三,二,一。
“好了。”江雪側自我催眠似的給自己下達一聲指令,睜開眼,眼睛還紅通通的,又開始繼續去設置編輯他的稿件。
說起來,剪輯也是他初中時自學的。
初中班級畢業,要舉辦畢業晚會,向來不讨喜的江雪側卻意外得到制作畢業晚會開幕視頻的任務。
那是他第一次去網吧,為了完成這珍貴的任務,他每個周末都泡在網吧,對照教程一步步學習剪輯軟件的使用方法。
老師交給他的那些照片和視頻中偶爾會出現他,他便小心翼翼沿着照片視頻中自己身體的線條擦除自己,以确保自己的存在消失。素材庫龐大,他按照時間順序排布視頻,同學們的面龐從稚嫩逐漸成熟,教師臉上的青澀褪去,大家的笑容定格。
江雪側共花了一個月完成那段十五分鐘的視頻,他認為自己能做的不多,盡管猶豫和膽怯,還是選擇默默用文字配上對這段回憶的祝福。他是那樣希望的,希望在往後的日子,大家也能夠像照片和視頻中那樣,永遠青春活潑,永遠熱情洋溢,永遠幸福快樂。
其實這是件神奇的事情,對于他來說,接受的惡意遠比善意要多,但到最後,看着那些照片和視頻,他卻變得毫無芥蒂了。
後來……後來他去網吧的事情被發現了,老師很生氣,爺爺奶奶也很生氣……
他最終被禁足,沒能去成畢業晚會。
不知道大家看到視頻會是什麼反應呢?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制作視頻,大家會不會喜歡。
總之,這久遠的學習而來的技能,他現在還掌握着,至少對現在的他來說,幫上了大忙。
“人還是得學點東西才行。”江雪側自言自語,手下鼠标點出“咔哒”“咔哒”聲。
保存。
導出。
上傳。
江雪側的投稿标題名稱樸素——【原野天空戰紀精靈之森通關教程】
他不知該在簡介中寫些什麼,冥思苦想,想了許久,最後還是打下一行字:
【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發送。
确認。
他也算是……做成了一點事吧。
江雪側忐忑又期待,但他知道凡事都不要在事前期望過大,因為物極必反的道理在他身上格外靈驗适用,于是關閉網頁,暫且不去想視頻的事情。
等過三天再來看看播放量好了。
他伸了個懶腰,胸口那股滞悶感随着身體舒展被打通,他就着手臂延展的方向和力道倒下,身體随床墊慣性微彈兩下,再次仰躺在床上。
好安靜……織意他們不在家,突然有些不習慣……
大家什麼時候回來呢?
太安靜了。
想睡覺了。
江雪側眼皮沉重,閉上了眼睛。
—
“哐哐哐”,“哐哐哐”……
“有人在嗎!”
“我們是家具送貨上門的!有人在嗎!”
拍門聲伴随着汽車發出的沉悶的震顫聲,讓方迷迷糊糊睡着的江雪側也感覺自己在顫動,他睡得淺,幾乎一下子便從床上跳到地上,踉踉跄跄,身子還未擺正,朝着陽台的方向趕去。
樓下的貨車熄火,在突如其來的安靜中,有兩人交談:
“好像沒人啊?”
“你确定是這裡吧?”
“沒錯啊,三季街道,慶秋路十号……”身着有“速遞”字樣上衣的送貨員低頭看了看訂單信息,一邊念着,一邊複又擡頭去看門牌号。
身側的另一位送貨員忽的出聲,拍拍他肩膀:“喂,有人出來了。”
于是二人齊刷刷仰頭望向陽台,那裡,江雪側已經探出身子,正醞釀着如何招呼,先露出一抹尴尬的笑來。
“床和床墊是你買的嗎?”送貨員率先開口。
江雪側趕忙點頭,大聲道:“是!”
“要搬上樓嗎?”
“要!”
“那就麻煩您下來開一下門了。”
“好!”
那三聲擲地有聲的回答似乎還有餘音沒有散去,江雪側的身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陽台上。
兩位送貨員互看一眼,轉身去貨車後卸下貨物。木床大而有重量,饒有經驗的送貨員們也需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将它從車上完好無損擡下。
他們一上一下接力,額間很快冒出汗來,手臂肌肉繃緊,用上了全身力氣。
江雪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車邊了。他還踩着拖鞋,由于跑得過急,一隻腳的拇指插在拖鞋外面。
他默不作聲來到負責在下邊接床的送貨員身邊,用肩膀替他扛住了半邊木床。
那處肩膀先前被小狸花砸過,原先以為好了,現在被重物一壓,竟驟然疼得他嘴唇發白。
江雪側沒出聲,呆滞着緩了緩。
“謝謝啊,讓我們來吧。”
“沒事的。”江雪側低着頭看腳趾,感受到肩上力道變輕,默默退了出去,視線始終遊離在兩人的眼神之外。
他感受腳下陰影變化,随送貨員動作挪動,将自己安置在存在感最低又不因過遠而顯尴尬的距離。
“那個,您的訂單備注說要搬去四樓而且家裡沒有電梯是吧?”
江雪側緊張地蜷起暴露在外的腳趾,先點了點頭,而後立刻補上點聲音以示尊重:“對的。”
“咳,是這樣的,要把你的東西搬上去确實要費很多力氣,所以這個搬運費,可能得多收些。”
面前的二人齊刷刷停下手中動作望來,神情為難中帶着催促,那樣子簡直要讓人覺得,當時貨款中所包含的那份搬運費單主并未支付。
但事實是,即便搬運費高得離譜,江雪側抱着“啊,這确實是件難事,付這麼多也是應該的”這樣的想法,完成了他最熟悉擅長的事——确認、點擊、付款。
因此聽見二人的要求,他照舊抱着相同想法,緩緩點了點頭:“好,好的。”而視線依舊沒有落入他們眼中,而是越過他們,和空氣焦灼糾纏。
在金錢承諾下,送貨員們的行動顯然有力高效,他們也曾爬至更高的樓層送貨,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客戶們感謝幾句,不會答應他們的要求。
他們也不甚在意。
運氣好的話,會遇上那麼幾個人的,比如不差錢的,比如不耐煩的,比如不善言辭的,還比如善良過頭的……
誰會和錢過不去。
送貨員将木床放下,随意望望這空蕩寬闊的房間,方才看向剛才一直沉默引路的主人家。
看着年齡不大,高高瘦瘦,一副内向得仿佛要碎掉了的模樣,此刻正輕輕揉着肩膀,嘴微微張開又閉上,看起來是在醞釀着要說些什麼。
“床墊也給您先放在牆邊了,我們就先走了。”
眼見年輕男人要出聲,送貨員率先打斷,給了夥伴一個眼神,轉身離開。
他好像聽見他說了聲辛苦了……還是謝謝?
“喂,喂。”同伴一邊走着一邊碰他肩膀,眼神往上瞄,好像在看年輕的主人家有沒有跟上來。
他們在沒有欄杆的樓梯上越走越快,離開這冷清昏暗的建築,回到貨車裡頭。
剛剛才淨賺五百的他們啟動貨車,借着引擎的聲響開始作業後的閑談。
“喂,我本來以為他是好人。”
“他連杯水都沒讓我們喝。”
“真是,看來他就是個不差錢的黃毛小子。”
……
樓上的江雪側聽不見這番對話,隻能聽見貨車的聲音越來越遠,他走到房間窗戶邊,将百葉窗完全拉了上去。外頭是陽台,沒有三樓宋竹央房間的大,但比三樓視野更開闊,光照更充足。
這棟房子四樓的房間構造不同于其他兩層樓,拉開鐵門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将前後兩個房間隔開,前頭的是江雪側的手辦房,剩下的那間無人居住。
無人居住的空房放有爺爺奶奶不要的書桌椅、書櫃、衣櫃、沙發……唯獨沒有床。
這幾天他的房間是莫離塔三人在睡,至于他自己,還是像第一晚那樣在手辦房打地鋪,除了織意沒人進過手辦房,他隻告訴其他人這是間普通的空房。
現在床也有了,江雪側想把這間空房收拾收拾,好讓莫離塔三人住進去。
這工程量可不小。但江雪側覺得作為一名好房東,為住戶提供舒适的住宿環境是他必須要做的。
打掃而已,他一個人就能做到。
要是宋先生他們在家肯定要來幫忙,那多不好意思。“趁他們不在……”說幹就幹!
江雪側幹勁十足,挽起袖子,握緊拳頭,舉起手臂喊道:“開幹!”
所有的清掃工具在一樓雜物間,光是搬運工具江雪側就跑了三四趟。
裝水的塑料桶有些小,四樓也沒有衛生間,但好在陽台有水龍頭和地漏,盡管裝水的次數多,他也不需要上下樓來回跑。
水桶裡的水不知多少遍裝滿,變髒,倒空再裝滿,饒是夏天,江雪側的手很快被水凍得發紅,也被水泡皺。
那些閑置的家具變得煥然一新,白色大理石地面也潔淨無塵埃,亮得反光,連哪處脫落的牆漆也被江雪側補齊,為了通風他把房間連通陽台的門敞開,同時将門縫也擦了個一塵不染。
天色漸暗,江雪側做好收尾工作,略顯吃力地将床墊蓋到木床上,俯身去撣餘下的灰塵。
“啊……啊嚏!”他打了個噴嚏,哈哈笑了兩聲,轉身去收陽台上挂着曬了一下午太陽的床上三件套。
聞上去還暖洋洋的。
江雪側麻利地将床單鋪好,被芯裝進被套,蓋在床單上頭,拉好四個角,而後在枕芯外套上枕套,二大一小三個枕頭擺在床頭。
他站遠了些,看着這床,忽然有些出神,腦海中浮現爺爺奶奶摟着小魚兒低聲哄睡的畫面……
于是露出個感動的表情,吸吸鼻子:好溫馨啊。
“真好……”他喃喃出聲,心想:希望他們在這裡能住得開心。
外頭廣播音樂已經放完一段時間,江雪側拉下百葉窗,走到外頭陽台上。
風吹着發絲,他流的汗也被吹幹,這樣一來有些發冷,但他幾乎沒從這個視角去往外看過,現在帶了點新奇感去觀察,發覺能看向街道的更遠處,便靜靜沉浸在這樣的視野中。
那棵大樹的樹頂原來是這樣圓弧形的,那弧度順滑得不像天生的……
等一下,那是季春奶奶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