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該去死的。在雪地裡就該死,在閣樓裡就該死,在公園裡就該死,在宋先生來的那天就該死……】
【該死。】
【去死吧。】
【死了就好了。江雪側。】
【禍害。】
那些負面的字眼灌進耳朵,織意兩眼空洞,耳中幾乎塞不下多餘的話語,那些與“死”有關的字眼占據他所有,在耳中充斥,使他耳朵疼痛,進而麻木得失去痛感。
這一個小小的記憶的房間令他感受到的痛苦比以往魔法告訴他的深刻萬倍。
央先生說得對,他以往抱着僥幸心理,的确敷衍在小先生面前僞裝,他是奧吉翁的貓,不知道已把小先生當作鼠怪,用那日複一日的細小的刺激,激起他深入骨髓的恐懼。
央先生說得對,要想彼此不受傷害,需要遵從某些規則。
這個世界的魔法,就是沒有魔法。
“沒關系,我都吃掉了。”宋竹央手指輕掃,将魂煙送了回去,而記憶房間立即崩潰,江雪側的聲音退出織意腦海,重新變得袅袅,附回宋竹央指尖,很快不見。
織意的喘息聲變重了。
宋竹央離開他耳畔,将吸管插進奶茶,吸管紮破塑封,那聲音徹底将織意拉了回來。
而江雪側還在跨着馬步,左手伸向莫離塔,右手伸向艾盧姆和小魚兒:“爺爺奶奶快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們的,我這麼激動是,是因為奶奶你太像我喜歡的遊戲角色,真的沒有别的意思。”
他心道“簡直作孽啊你江雪側”,顫抖着抹去莫離塔臉上的淚水:“不哭不哭啊爺爺,我很可怕吧,對不起,要不要起來吃飯?是煲飯,很香的,你聞……”
江雪側的表情看起來驚恐,因為眼珠剔透,仿佛要流淚般亮晶晶的,捉住了小魚兒的視線。
一直被穩抱在懷裡,鎮靜得不似小孩的小魚兒終于出聲,向艾盧姆下達了指令,而宋竹央同時發聲,二人便一起道:
“起來吃飯。”
莫離塔的金币又開始不安分,契約的威力使他不得不去服從宋竹央,完成他所下達的命令,而艾盧姆更是任小魚兒擺布,毫無拒絕餘地,面上卻是心甘情願。
于是一人抓一隻江雪側的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期間小魚兒的身形晃晃,又被艾盧姆穩穩托了起來,他們二人挑了空位坐下,正面對織意和宋竹央。
面前盛好的煲飯有些涼了,但仍舊香氣撲鼻。莫離塔擦幹眼淚,攥拳使自己保持冷靜,而後吸吸鼻子,用筷子夾了幾粒米吃。
好吃。他忍住不哭,埋頭往嘴裡送飯。
另一邊,小魚兒在艾盧姆懷中,毫無畏懼同宋竹央對視,他的态度不強烈,像是不介意先前同宋竹央起過沖突,甚至可說有些平心靜氣地與他同坐一桌,共進晚餐。
他其實缺少與人争奪的經驗,因為以往想要的對他來說都唾手可得,因此面對宋竹央,他也第一用所謂“交換”的手段。照常來說,總能成交的。
但這第一手段沒有達成目的。他認為前提不在于宋竹央的要求,而在于他想要的透明琉璃不存在适用交換的條件。
他無法被交換。
需要他自己走向他。
所以宋竹央是無足輕重,可以被遺忘的存在。厄若修琉希不會在乎宋竹央。
小魚兒嗅嗅煲飯,對艾盧姆道:“嘗嘗。”這句話類似下放權限,将艾盧姆存在的前綴摘下,放還了她自己。即便這樣,她仍要忍辱負重地,擔當一位上了年歲的奶媽,或者可叫——奶奶媽,臭着臉去喂飯。
“用這個。”然後對面遞來一隻白瓷勺,江雪側已經回到位子上,正露出惹她煩的那種難以抗拒的滿懷善意的笑來。
艾盧姆一把接過,語氣略重:“謝謝你。”
這時江雪側才松了口氣,自發給桌上每個人都發放一隻白瓷勺,最後發到織意時,輕輕塞進他手裡,然後為他解釋:“艾奶奶和莫爺爺就是姐姐介紹來的新租客,今天他們會在這裡住一個晚上,那是他們的小孫子,今年四歲了,叫做小魚兒。”
“好的,小先生。”按住白瓷勺的食指在發抖,陶瓷的涼意少許降下他指腹的溫度,那裡的金色紋路幾乎快變得焦黑,又漸随着江雪側的聲音被淨化,織意這次僞裝得很好,幾乎把真實的情緒包裹得密不透風,江雪側既敏感又遲鈍,沒能察覺端倪。
在場唯一沒參與這飯前插曲的大概隻有言若。她看上去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現,擺在她面前的可看熱鬧的對象太多,令她有些應接不暇,她像一隻狐獴左右搖擺,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似的撅嘴驚歎,全然把自己當做了看客。
不過到吃飯的時候也不含糊,她不喜歡用勺子,于是便可見她用筷子呼哧呼哧,很快半碗入肚,嘴唇也吃得潤津津。
江雪側吃得慢,見她吃得高興,更是不由放慢速度,光顧着看她笑,他這頭看看,又像是突然想起來,吞了幾粒米,一邊小口嚼着,一邊又去看其他人。
大家看上去都還滿意,他于是便如小貓般翹起了嘴角。
也許是生物鐘使然,正打算安心埋頭吃飯,在某一刻江雪側忽然擡頭,望向了高處的公共廣播。
幾秒後,整點,廣播播報時間。江雪側瞄了眼織意,有些緊張,于是又十分明顯,突然低下頭吃飯假裝無事發生,門牙在小勺上磕出響聲。
言若很好心地為新來的三人介紹:“每天晚上六點鐘左右廣播就會放歌,有時候可能會聽見喜歡的歌。”她說話時就不會再嚼東西,“要不要聽聽看今天有沒有你們喜歡的歌。”
大概是過度使用魔法帶來的後勁退去,莫離塔已經不再掉眼淚,盡管面對織意仍會心顫,但他所抓住的相似感不等于闆上釘釘,加上魔力幾乎幹涸,他也近乎等同于普通人,魔力放大感知的效力微乎其微,便也盡可能快的在飯香的撫慰中冷靜了下來。
甚至能夠自然地接嘴:“我知道,點歌熱線,想聽什麼隻要打8863……”
見衆多目光唰地集中到自己身上,莫離塔指指江雪側:“是西……江雪先生告訴我的。”
“江雪?”織意語氣有些冷。
“是啊殿下。”
話一出口,便覺空氣凝滞,在江雪側要開口對“殿下”一詞表示疑問之前,他靈機一動,哈哈道,“是……俺對象,我的意思是,是俺對象說滴名字。”
江雪側把要問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原來是奶奶告訴爺爺他叫江雪的嗎?怪不得他一直叫錯。
那又是誰告訴奶奶的?哦……肯定是姐姐了。老人家聽力不好,可以理解。
不過咋變北方口音了捏。
他想給莫離塔和艾盧姆一個台階下,開口道:“好滴好滴,沒毛病。”
織意不說話,把筷子插進飯裡,又拔了出來——像是插在莫離塔和艾盧姆身上。
這邊小插曲過後,名為落日快車的點歌台終于迎來今日點歌節目的重頭戲。
電台主持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動人,平日她口中分享的主角雖都在這座城市,卻與江雪側的生活并無交集,在相同動人的夕陽下,他們聽着他人的故事,聽着别人的音樂,也算是短暫參與到那些毫無交集的人的人生中。
但今天不同。隻聽主持人嗓音中帶笑,仿佛也為她口中的對象祝福,她不緊不慢,一字一句都清楚:
“接下來這首歌是聽衆江先生點給魔法師先生的,《二泉映月》,讓我們一起來品味欣賞吧。”
第一次成為她口中的主角,盡管隻是個稱謂,依舊令江雪側心中有種奇異的滿足感,他做好心理準備,轉頭看向織意。
他看見織意并未朝廣播的方向望,隻是訝異地看向他,然後不知為何,整張臉亮堂起來。
像是被面前的人耀眼得照亮。
織意掩藏不住驚喜。這一刻被包裹進蜜糖般,渾身上下因為這甜蜜而無法抑制地感到幸福。
江雪側被熱烈的眼神盯得不好意思,但見他這樣全身抖擻,知道他一定對這送上的小小禮物感到喜歡,于是笑嘻嘻地攬攬他肩膀,難得高興中帶點小得意:“嘿嘿,是我點的。”
他話音落下,廣播裡突然一陣哀凄幽怨的二胡聲,從高處滑至每個人耳裡,落下一點啞哭般的尾音。
江雪側的笑容一滞。這曲子,這麼凄涼的嗎。
雖然已近夏末,但氣候宜人,陽光也算明媚,但這曲子一起,像是六月飛雪,如泣如訴,在正吃晚飯的衆人頭頂飄搖,然後随旋律變化又在飯桌間繞來繞去,久久不絕。
連他們拿勺吃飯的樣子都變得可憐。
江雪側盯着碗拿着勺,神情複雜。
織意卻很享受,他輕晃着腦袋,左手做出持胡揉弦的動作,右手則假裝在拉弓。
聽至中途,他面色動容,不知想到什麼,看着江雪側掉眼淚。
江雪側第一次見他哭。也許是因為看不見,他哭時靜靜凝視某處,等到眼圈變紅,鼻子微微抽動,然後眼中淚水便如粒雪冰川消融,化開時使他眼中藏着的藍迸發出驚人的透徹和璀璨。
“小先生,見您的那天,我拉的是二泉映月。”他以往常說這句話,但這時再說卻帶着更為濃烈的感情。江雪側無法确定在他那本該隻是感動的眼裡看到的是否是歉意。
因為這幾滴淚,氣氛中又添上幾絲悲涼,這曲子沒有其他樂器和鳴,孤單單一隻二胡咿呀唱着,聽上去很像馬在悲鳴。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大概是大家都有極好的餐桌禮儀,咂嘴聲聽不見,連碗筷碰撞的聲音也沒有,像是用這種沉默供養着樂曲的靈魂。
江雪側尴尬極了,第一次見織意時因為他蹩腳的演奏技術,這首曲子甚至可說帶了點歡樂,總之絕對聽不出這種不可名狀的苦楚,令沒什麼音樂鑒賞能力的他一直誤解了這首二胡曲。
他找不到紙巾,隻得上手為織意擦眼淚,抹眼淚的手法粗糙,糊得淚水在織意臉上面積占比更大,使得織意的臉更加濕答答的。
正發愁,織意另一側的宋竹央遞來手帕。
他趕忙接過,後傾着去看宋竹央,道了聲謝。
言若看熱鬧不嫌事大,慫恿道:“魔法師這麼喜歡這首曲子,要不要一會給大家表演一下,我記得你有二胡。”
江雪側正給織意擦眼淚,聽到這立即抽空向她做了個扭曲驚恐的表情,用口型道:
【别,說,啦。】
“被,收,啦?”言若按自己的理解讀出聲來,馬上上身前傾去找宋竹央,眉頭皺起,嚴肅地問,“宋老師,你沒收了魔法師的二胡嗎?”
雖然她理解錯誤,但很神奇,竟然發現了事實。江雪側怕氣氛再變得尴尬,身子也立馬向前撲,擋住言若不滿的圓臉,歪頭朝宋竹央笑,把手帕遞給他:“宋先生,手帕……”
“不能把二胡拿出來嗎?”
但沒能起什麼作用。言若的聲音還是從身後傳了出來。
宋竹央動了動,眼鏡鏡片反光,令江雪側一時沒看清他的眼神,隻聽他出聲,語氣淡定:“好。”他接過手帕,将手帕疊成小塊方形,銀框下的黑眸一瞬被襯得些許冷漠,而後在廣播中那曲子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之際,他從睡衣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
鑰匙圈套在手指上,他将手帕握在掌心,手指輕輕晃動,金屬碰撞聲便如終結的鈴聲,把衆人的注意力從方才的凄涼之樂上都吸引了過來。
他把那串鑰匙舉起來,像搖晃風鈴般在眼前轉動,但看了一會兒沒看出所以然,随後才像是發現什麼,将那串鑰匙拿得更近了些,方才從中挑出一把藏着的小鑰匙。
宋竹央站起來,因為夏季睡衣薄而更顯出身形。他向着言若說道:“言老師,要一起去嗎?”說時已經走到她身後,彎下腰來,仿佛伸手能将她整個人扣進懷裡難以動彈。于是身上便無端散發出危險感。
“走吧。”言若屁股挪挪,站起來,十分積極。她回頭見宋竹央又高又大一個矗立在她面前不動,稍微仰頭,露出一副笑臉:“怎麼啦?”他擋在她面前倒讓她覺得有趣起來,再這樣下去她自顧自玩起老鷹捉小雞也不是沒可能……
宋竹央一邊嘴角牽動,轉身去往一樓側梯旁的雜物間。他知道言若會自己跟上,到這裡,又同時對自己十分了解她的樣子有所興味。
他由着她,目的是想将她引誘到雜物間,順帶着掏開她記憶,看看她藏有哪些秘密,又是如何在他面前制造這種虛假的感覺和感情。
還是說,是她靈魂的氣味激起本能,因而不斷誘惑着他。宋竹央質疑那份信任——他對她的。因為她過于輕易得到這份信賴,他才對她有所懷疑。
直接進去看看就可以了。
這才是他啊。
他要宋央,但不會做宋央。
身後言若的腳步聲響起,步伐輕盈,果真跟了上來,宋竹央沒有等候一秒,盡管走得不快,也逐漸拉大了二人間的距離。
于是身後的腳步聲加快,布料與身體的摩擦聲也大了,一向話多的言若卻沒有出聲,仿佛僅僅是在聚精會神地完成跟上他這一件事。
遺憾的是房子不大,院子不寬,這段路并不長,宋竹央很快繞過牆角來到那扇側門,在他推開門的一瞬,言若同時現身,裙擺因慣性旋成開花狀,看來是來了個華麗的轉身以拐過這道牆。
側門連接一樓的雜物間,裡面原先有出口通往樓梯間,但因以前進過賊而被封死,現如今用一張雙開門的鐵皮櫃立于封口前來掩蓋痕迹。
那鐵皮櫃就是宋竹央用來鎖住織意二胡的地方,為了防止再聽見那折磨耳朵的樂聲,宋竹央甚至主動支付了雜物間的使用費。
這裡還留有一些江雪側的工具,都按從長倒短的順序挂在牆上。
比如他用來鋤院子裡牆邊草的迷你鋤頭和迷你鐵鍬,補牆皮用的刮闆,還有一把小拇指大小的指甲剪,挂在牆上,不仔細看甚至發覺不了,顯得匪夷所思。
這裡光線暗了些,宋竹扶起鐵皮櫃上挂着的那把鎖,将原先挑出的鑰匙插入,很順利地打開了挂鎖。
身後言若的視線立即投來。
他能感到她在靠近,微微擡腳在地上輕踩,于是一縷煙風飄向門口,帶動着門,門便幽幽合上,并未發出聲響。
宋竹央轉過身來,于愈發暗了的視野中同她對視。他的瞳孔幽深,本該也浸入黑暗,此刻卻因注視着她,眼中添了畫面,反而變亮。
“宋老師。”
言若也盯着他,欲言又止,不知是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緊張地揪着裙側。
宋竹央“嗯”了聲,慢慢擡手,因為手指尚挂着鑰匙圈,擡起時還叮鈴鈴作響。他這時感到興奮,指尖越靠近她的肌膚,越能感受到因她靈魂拉扯吸引而産生的那股像是幻想出的酥麻。
就在他要進一步抽出她記憶的時候,手上突然一陣溫熱,愕然間,他看向那抓住他的雙手,聽見言若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直說了。”
“可以收下我的工資卡嗎?”
“宋老師,你收下這個,這是我工作以來的全部家當。”
宋竹央手裡被塞進長方形的硬物,摸上去像卡片,他行動被打斷,更聽不懂言若在說什麼,瞬間被反客為主,艱難地消化她字裡行間的意思。
“魔法師答應我在雪側的視頻裡出鏡,他說自己正想找份工作,說着說着我才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替他墊付房租,宋老師,他告訴我好多你的事,你幫了雪側好多忙,可不可以收下這張卡?”
言若語氣愈發誠懇,說着雙手緊攏着宋竹央被塞了卡的那隻手,“你真的好好,宋老師,雪側對我來說很重要,你也是,我想報答你。拿去吧宋老師。”
她小心翼翼地、傷心地說:“不要走好不好?”
刹那間,因為她不帶停斷的吐訴,因這種示弱且近乎心碎的語氣,宋竹央屏住了呼吸,或者說,因為大腦信息過載而短暫忘記了呼吸。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突然忘記自己本是對她充滿敵意的,此刻隻是想着:她怎麼會覺得我要走?
又來了,這種莫名的憐惜,像被迷惑了心神。
宋竹央閉上眼睛,後退一步,後背撞在鐵櫃門上。他弄不懂,實在不懂,因為不明白便反複想,陷入循環。
她怎麼會覺得我要走……她怎麼……知道我不是他……她知道嗎……我是……
宋竹央猛地睜眼,那一瞬空氣凝滞,旋即無序湧動着,将這昏暗的空間扭曲成詭異迷幻的畫幅,言若的手垂落下來,軀體内的魂魄被擠壓着崩溢出來,她的面龐随即變得模糊,而記憶蠻橫四溢,如同她生命力極速而逝。
他看見她年幼的臉龐,幼時孤身一人,但總是爬樹捉蟲,自娛自樂,少女愛笑,在孤兒院的空地奔跑歡呼,被領養時牽緊雙親手掌,此後便與江雪側形影不離。
他們放風筝、畫畫、聽音樂、打遊戲、寫作業……她見江雪側哭自己也哭,哭得更厲害,要江雪側安慰,她同養父吵架,冷戰未結束便被棄養……
宋竹央感到疼痛,精神像被撕扯成兩半,他不知何時咬住舌尖,嘴中很快充滿血腥味。他臉色煞白,看見她回憶中已經出現自己的身影,那些魂絲在逃竄,撞碎成幾粒塵埃模樣,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夠了。夠了。
這裡沒有他想要的。
是他錯了。
他混亂得不能自已,但仍試圖在自己失控逃逸的力量中奪回主動權,氣息紊亂紛擾,他看見言若整個人被霧霾掩蓋,終于得以動彈,向前一步,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宋竹央顫抖得厲害,幾次折下膝蓋,又一邊強行收回力量站直,死死捂住言若,口中喃喃:“回去,回去,都回去……”
這呢喃似是咒語,将那些破碎的記憶和魂魄重新凝聚起來,回溯間,他的氣息纏繞着她裸露在外的精氣,收緊,拉回,引入身體,渡回她魂魄。為防力量刮傷她内裡帶來不可修複的損害,他溫柔得幾乎同她交融。
這一過程結束,宋竹央的心髒方才突地巨響,松開雙手。這時,他神态中已悄然少去屬于竹特有的那部分。
“言老師,回答我。”他語氣比尋常多些溫度,仍能聽出顫意,“回答我吧,言若。”
他比任何人清楚他力量可能給她帶來的傷害。因此他害怕,這種害怕來自理智,來自對竹力量的充分了解。
現在他再也無力去使用那股力量了,因他用這力量傷害了雪側,也傷害了言若。
面前的言若仍保持注視他的動作,像具毫無生氣任人擺布的玩偶,但她臉上的血色很快回歸,像是因困倦而用力撐了撐眼皮,而後終于注入靈魂,露出一點疑惑,道:“我回答你嗎宋老師?”她想,按問答順序應該他回應她才對。
她覺得宋竹央的表情怪怪的,又隐約覺得他有些站不住的樣子,想再說點什麼,下一秒便聽見他開口:“為什麼覺得我要走?”
“我就是想,要是别的去處更好呢。”言若揉揉頭發。
“我不走。”宋竹央輕歎,“雪側還在等,我們取了二胡出去說。”
言若忙點頭,後退為他讓出空間。
他有些脫力,手中言若的工資卡險些沒抓住,于是在鐵皮櫃上微撐一下,但未讓言若察覺端倪,緊接着拉開櫃門,讓出身位,對言若道:“我手裡有其他東西,麻煩言老師拿一下了。”
“一點都不麻煩。”言若于是捧起那櫃中端放的琴盒。她等着宋竹央先走,眼神悄悄觀察,見宋竹央動身往外走了,方才跟在後邊,神情又有些忐忑。
她沒發現原先掩着的門悄然半開,光線更亮,隻覺得此時宋竹央的背影和側臉看得更加清楚。
現在,不管是宋竹央、厄若修琉希、莫離塔還是艾盧姆,所擁有的力量皆因消耗不約而同變得捉襟見肘。
當宋竹央和言若回到飯桌,織意接過二胡和弓,沉默地撫摸,衆人仿佛各懷心事,局面詭異的和諧。
江雪側仍以為是自己點了首凄涼的樂曲把氣氛搞砸,絞盡腦汁思索如何挽回局面,但這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有一定難度,于是還是選擇了一條相對來說不是很明智的道路。
他站起來鼓掌:“歡,歡迎織意表演!”
“歡迎歡迎!”言若配合地歡呼。
莫離塔和艾盧姆投來視線,像是對織意手中的樂器感到好奇。
而織意慢悠悠站起來,本是情緒不高,這時也配合地露出笑臉,擺起架勢:“那就獻醜了。”
他醞釀一番,手指回憶一遍指法,拉動了琴弓,弦與弦摩擦,發出一陣拖沓刺耳的聲音。
難聽得立即引來小魚兒的注意。
然後他渾然未覺般哼起了歌曲,正是他平日常唱的“野蟲魔龍,伊卡萊奇”。也不知他那樣動聽的聲線怎樣唱出如此難聽的歌聲,配合那咿呀作響的二胡聲,讓現場再度陷入靜默。
二胡突然“der”地發出顫音,也許戳中了莫離塔的笑點,他噗嗤一聲笑噴,嘴裡的飯粒噴到宋竹央臉上。
“呃,我……”他要解釋,卻忽的聽見織意唱破音,發出短促的“嘎”聲。于是馬上破功,笑出聲豬叫,又迅速把笑聲憋回去,憋得滿臉通紅。
他想向艾盧姆尋求幫助,扭頭去看艾盧姆,發覺她瞪着一雙眼,鼻孔擴張,唇角抽搐,顯然也憋了有一會兒了。
“原來難聽的歌聲會令人變得醜陋。”小魚兒看了眼艾盧姆,慢慢念出她心中所想,等艾盧姆震驚地看向他,他又緩緩道,“料是這樣惹人喜愛的面容,也會因為鬼哭狼嚎而變得面目可憎啊。”
……這該死的心意一體的契約術……艾盧姆皮笑肉不笑,擡眸見着對面的江雪側顯然聽見了,滿臉驚吓。她沖他聳聳肩,朝小魚兒的方向努努嘴,用口型道:“不乖。慣的。”
江雪側呆呆地點了點頭。
織意沉浸在音樂世界,沒能聽見這兩句惡評,其實他拉曲子和唱歌時是富有情感的,隻是毫無技巧。
一曲終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仍舊由江雪側首先帶動着大家鼓掌。言若大概是第一次聽完,分明是第一個慫恿的,這時卻說不出話了,尬笑幾聲,拍手的時候力道顯得很虛浮。
“啊哈哈……今天就到這裡吧。”
可憐的江雪側到最後也沒能拉回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