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前的一天,風明顯轉涼的時候,裴妍終于收到了來自聞喜的家書,與上回不同,竟是兩份。一張字體綿軟,是母親的;一張清麗俊秀,是阿妡的。
裴妍顫着手捧起母親的那張。
小郭氏讀書不多,話語直白,大量篇幅關心裴妍的身體,叮囑她多照顧自己,及至提到她跟張茂回京的事時,才文绉绉地說了一句“從心所欲,吾弗與聞”(随你吧!我不想聽了。)似乎不想多說。至于明年六月成親的事,也隻是無奈地表示:“張氏主之,從之可也!”(張家做主,聽他們的。)
裴妍知道,她讓阿母失望了。可她并不後悔——裴妃姑姑與東海王就是前車之鑒,不是同路人硬要走到一起,最終不過是世上多了一對怨偶而已!
至于裴妡,對司馬毗與張茂之争則嗤之以鼻,“男子之戲,無聊耳!”反而對她前一陣糾結的“君子不器”大書特書。
原來早在叔父在世時,裴妡就曾為此與他探讨過。叔父說了什麼,裴妡沒寫,隻寫了她自己的結論——“古之驸馬都尉,鮮有執權柄者乎?既男子可假女子之勢成事,女子何不可借男子之力遂願?”(自古驸馬都尉掌權者少麼?既然男人可以借女人的手成事,女人為何不可以借男人的東風成功呢?)
裴妍深以為然!
“家書收到了麼?”張茂負手進來。
裴妍将布帛收好,喜氣洋洋地告訴他:
“母親同意了!”
張茂其實早已知道結果,但還是被裴妍感染,眼角跟着洋溢出一股喜悅。
“嗚,看來我得趕緊給阿耶去信,召些匠人來,把我那院子加緊擴建起來了!”
近日趙王幾乎召集了少府三工官的所有大匠,不分晝夜的修繕皇城和金庸城。為了趕工期,宮中大匠不夠,還招募了大量在京的民間匠人,以至于民間無匠可用。張茂修個宅子都得問涼州要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工事落成之日,就是趙王奪位之時。
“哎呀,還有大半年呢!急什麼!”畢竟是女子,裴妍臉上又泛起一絲紅暈。
張茂就愛看她兩頰起暈的樣子,最上等的胭脂也勾勒不出這情狀,忍不住一口啄了下去。
裴妍大驚,跟隻兔子似的,一下子跳開,一手搓着臉上可疑的口水,一手指着他控訴:“你怎麼又偷襲!恁壞!”
張茂卻不放過她,把她堵在牆角一把捉住,硬是在另一側頰邊也親了一口。這才松開她,憋着壞笑——好了,這下勻稱了!
裴妍隻好憤憤地再擦另一邊,也不逃了,杏眼翻白,氣咻咻地看着他。
這時,管事的家老求見。二人這才斂了容色。
原是明日仲秋家宴的事。
想起今年的仲秋家宴,裴妍就一臉的失落。
她本欲和張茂一起回钜鹿郡公府,找公主與裴該過節。可裴該卻回信,仲秋當日要和公主赴宮宴。
裴妍又想延請大姑子張瑗一家過來。可張瑗夫婦去歲剛外放回京,今年自然要在唐家盡孝,亦來不了。
至于裴妡,她父母被召回京,她和薛翊今年肯定是要去冀州刺史府,陪父母和祖母過節的。
裴妃姑姑倒是邀她過府一叙。可是想到張茂的醋勁,加之司馬毗又快與裴渺成親了,她就是為避嫌也不能答應。
是以今年的仲秋,隻裴妍與張茂二人過。
這讓裴妍有些失望——她素來愛熱鬧。秋日本就寂寥,冷清清的月亮,就她與張茂對座而酌,不是冷上加冷?
而且,不知為何,近日但凡晚間兩個人獨處得久些,張茂就會性子大變,忍不住對她做些出格的事,以至于她現在一到入夜就開始緊張,甚至幾度找借口溜走!
她就不明白了!張茂以前明明,那麼端方的一個君子,怎麼如今行事,愈□□蕩了呢?是,他是沒有像司馬毗那樣強迫過他。可是,他那些手段……簡直難以啟齒!
裴妍捂住發燙的臉頰,心裡不知是怒是怕,似乎……還有幾分隐隐的喜歡?哎呀,哪有!羞死人了!
翌日,整個洛陽城張燈結彩。秋分時節,天氣轉涼,卻還沒有冷得厲害,各式女眷的衣着仍以輕盈為主。
涼州刺史府裡亦挂着各式彩燈。
花廳前的庭院裡,碩大的木犀桂的一側枝丫上挂着一幅工筆繪就的嫦娥畫像——一位人頭蛇身,頭梳高髻,身着寬袖長襦,身後長尾上飾有倒鈎狀細短羽毛的女子。
樹前設了紅漆香案,正中擺有月神牌位。牌位前規整地擺着各式瓜果寒食。
張茂攜裴妍早早沐浴更衣,于中庭對着月神牌位焚香叩拜。起身後,張茂又作拜月詩二首,恭敬地獻于案前。其後,二人才回花廳用哺食。
花廳槅門大敞,坐在室内便能看到又大又圓的月亮,高懸于空,清靜緻遠。
适時,桂花香氣飄來,裴妍一邊捧着石榴掰籽吃,一邊賞景,隻覺今夜的所見所嗅所嘗簡直太美了,宛若仙境!
她在賞月,别人卻在賞她。
張茂斜靠缇幾,呷了口殷紅如血的葡萄酒,以手支額,劍眸帶鈎,直直盯着眼前的佳人。
他今日未着勁裝,代之以一身銀魚紗廣袖長袍,頭未戴冠,簪之以桂枝,額前故意落下幾縷碎發,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裴妍穿得亦不算厚。她挑了件菊紅間色襦裙,腰系南珠垂霄,外披一條織金翠羽披帛,頭梳飛仙髻,髻上斜簪一支張茂送的金蟬白玉簪,眉心貼了一枚小小的金箔滿月,搖頭晃腦間,于燈下熠熠生輝。
美人美景美酒美食當前,張茂卻晃動着酒盞,微微眯着眼,想着更美的事!
未幾,整整一壺葡萄酒被他吃得一滴不剩。
他高聲喚守在院外的聽雨,讓他再取兩壺來!
裴妍卻攔住他,怕他又醉了。何況,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漆盞,忍不住委屈:“你怎麼自斟自飲,把我的那份也喝了!”
“故而,讓他們再來兩瓶啊。”張茂淺笑。
酒是提前備好的。張茂剛吩咐下去,聽雨便弓着腰将葡萄酒送了上來。
裴妍忽而想起張茂喝醉酒時的狂态,不禁緊張起來,探頭看了眼空落落的外面,蹙眉問聽雨:“半夏和容秋呢?”
她記得方才她們還在院外,和聽雨一起吃果子賞月來着。
“兩位阿姊喝得有些多,奴喚人扶她們下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