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裴妍趕緊道,“為難談不上。”
“有容秋和半夏在,誰敢動我?”她苦笑,“她們隻是,不太待見我。”
哦!對此,張茂亦愛莫能助。他的手,可以設法伸進任何一個大員的酒桌,卻伸不進那香風暖帳的後院閨閣——那是女子的戰場。
盡管他讓裴妍跟在自己身後熟悉外面的事務,但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對內帷之事閉耳不聞。
畢竟男女有别,至少明面上,裴妍得擔起一個女子該擔的責任。如今,她要與在室女子交遊,将來,她要與官眷周旋。這份擔子,她再不願意,也扔不掉,逃不開。
于是他道:“内宅的事,你可多向裴娴與裴妡請教。”他想了想,突然莞爾:“再不濟,還有我阿姊呢!”
雖說她阿姊虎了點,文官家的女眷基本被她得罪光了,武勳世家的女眷卻各個以她為榜首,連她的阿家都拿她沒辦法。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裴妍對張瑗的觀感卻好得很。聽張茂這麼貶低自己姐姐,很為她鳴不平。“什麼叫‘再不濟’!有你這麼說自家姊姊的?我告訴她去!”
“哎别!”張茂一把拉住她,轉移話題道:“近段時日你且忍一忍,待明年除服,我們成親後,會好許多。”
如今裴妍頂着的,是钜鹿郡公府長房孤女的名頭,又有司馬毗混鬧,自然不受族中女眷待見。但明年她嫁來張家後,便是他們涼州刺史府的二少夫人。那些膽敢出頭挑刺的,也得看看涼州的大馬準不準!
裴妍明白他的意思,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小聲應和:“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懂!”
張茂一捏她的鼻子,贊道:“然也!”
如今已是八月,離明年六月不過大半年光景。裴妍捂住臉——她就快嫁過來了呀!
日頭西斜,晚風已帶涼意,吹走白日的躁動。
二人依舊就着書案用了哺食。
剛吃完,張茂還想與裴妍溫存會,就見她急不可耐地掏出方才在屏風後做的卷帛筆記。
“都尉不是沒有刺史官大麼?常山王推測郗刺史不肯背叛趙王,你就讓他去找東海都尉王璲?那王璲能做郗刺史的主?”
她目光灼灼、求知若渴,倒把張茂惹得自慚形穢起來。他清了清嗓子,把那绮豔的遐思暫且放到一旁,耐住性子給她解釋。
“将士以軍功起家,郗刺史不願與趙王為敵,可他的手下也這麼想麼?”
他緩步走到牆邊,指着其上的輿圖,點了點冀州、并州、兖州、豫州,很顯然,洛陽城被困在了諸侯當中。
“趙王僭越登基之日,就是諸侯起兵之時。”他劍指角落上的建邺,“彼時,揚州還能獨善其身麼?”
裴妍的祖父裴秀,生前是輿圖大家。受他影響,叔祖裴葑在給姐弟倆啟蒙時,便拿裴秀的十八篇《禹貢地域圖》給他們做過作業。
故而,她看張茂的這份輿圖不算吃力。
裴妍點頭,張茂曾與她說過,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若揚州與豫州皆被拿下,那麼淮南的糧草将無法送入京畿。趙王便會自亂陣腳,崩潰不過是遲早的事。
裴妍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關中,因見張茂在其上特意點墨标識。她記得《太史公書》裡有雲:“秦地被山帶河,四塞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心道,那必是重中之重的地方,于是好奇地問:“關中誰在主事?”
張茂一愣,沒想到她會關注這個。
“河間王。”
“怎麼沒有聽說過呀!不是洛京出去的?”
“他是帝室疏族。長年領兵在外。等閑不回中樞。”
哦!還是個會打仗的諸侯。
“你很看重他?”
張茂點頭,負手望着輿圖。自關中往西,便是涼州所在,往北是雍州,往南為蜀中,皆是五胡混雜之地。
這些年,涼州與關中多有來往,從打的交道來看,河間王為人狙詐陰詭,絕非善類。偏他手握重兵,又據有鎖鑰之地,恐生是非。
“不過還是我們阿茂厲害!”裴妍不知張茂所憂,她隻是單純的想,如張茂的計策能行,必能少死不少人吧?如今鄉野凋敝,民生艱難,若再因戰火而折損人力,這偌大的江山,即便得到了,也隻是個空架子,又有什麼意義呢?
可惜,那些上位者不這樣想。
同一片蒼穹下,豫州,齊王府。
齊王司馬冏征兵的手令墨迹未幹,便被心腹急急傳了下去——秋收一過,那些僅剩的自耕農,也不得不背井離鄉,被卒役驅趕着,去他們最不願去的軍營,充當那護城河裡的墊腳石,攻城頭上的攀雲梯。
一個平民男子,從呱呱墜地到艱難長成,本就曲折艱難。好不容易可以種地養家了,卻被天家的手輕輕一掐,成了那點兵冊上,無力的圓圈——活得有多難,死得便有多容易!
不單單是齊王,各地同樣以擴充府軍的名義征兵的諸侯不勝枚舉。
沒人在意荒落的田園,廢棄的農舍,以及千裡無人煙的哀寂。
司馬家的諸侯,如今一隻眼睛守着洛京,一隻眼睛盯着演武場,就等那輩份最高的趙王登高一呼,他們也好得了勤王的名分,行祖宗行過的家事。至于誰能最先攻到洛陽,挾天子以令諸侯,便看各自的本事啦!
在這些諸侯眼裡,惠帝這個天子便是行走的虎符。天子行營所在,就是王師大纛。
然而,任下面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坐擁這個最大寶貝的趙王卻在想着怎麼把他趕出去!
京城西宮。
摯虞連蔔六爻,均是大兇。他俯伏誠拜:“天子别居,龍脈滞塞,紫薇星暗,國将不國。大王深思!”
趙王眉峰聚壑,唇角垂刃,陰鸷的目光掃過下首:“許昌乃故都所在,王氣所鐘,何言龍脈斷絕?神仙莫要诓我!”
摯虞還要進言,一旁的孫秀眼珠一轉,對趙王道:“神仙隻說不讓君王别居,那金庸城本就是先帝離宮,若使天子遊幸其中,既全禮制,複怡聖心,豈非兩善?”
一席話聽得趙王撸須颔首。“善!”當即命巧匠加修工事,定要在年前完工——“必于歲除前成!”
摯虞不動聲色地隐于其後,收斂鋒芒,袖手看着這對主仆一唱一和,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嗤笑——死到臨頭還不自知,蠢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