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見上首有個一身素服,頭梳抛家髻的婦人正坐主位。瞧她身段體态,倒與自己母親有幾分類似,應有不足之症。盡管她勉力歡笑,但先後喪夫喪子,掩不住的容顔憔悴,說話間,眼眸泛愁,笑是苦笑,讓人不忍直視。
看到裴娴,鐘夫人打起精神,招手讓她坐自己這邊。
裴娴噔噔噔地跑過去,窩在鐘夫人身邊與之寒暄。實話說她與這位叔祖母并不熟稔,但多年應酬,這點演技還是有的。
鐘夫人又問起她孩子的事,裴娴跟着交代了幾句。未幾,她指着站在一邊尴尬地數地磚的裴妍,道:“這是阿妍,叔祖母怎麼把她忘了?”
真忘了?裴妍不這樣想,當初叔父在世時,她和裴妡哪次回本家,這些夫人不是親自相迎?
一旁的柳氏趕緊接口,故意嗔怪裴娴:“怪你!自己一來就往祖母懷裡坐,卻把貴客落在一邊!”
這話說的,諸人想無視裴妍都不成了。
鐘夫人和在座的女眷顯然并不待見她——一方面,自然是怕受裴頠牽連,另一方面,拜司馬毗所賜,裴妍近段時日在京城的名聲很不好,以至于整個河東裴氏都跟着蒙羞。
但來者是客,身為主人的鐘氏不好過于冷落她去,隻好不尴不尬地喊她坐下吃茶,稍稍聊上兩句。
裴妍觀其言察其行,琢磨着她似乎并不知曉丈夫和兒子對钜鹿郡公府做過什麼,對她自然也談不上愛或者恨,這倒讓裴妍放松下來。
且裴妙屬熱孝期間出嫁,鐘氏本就在喪中,婚禮儀程一應從簡。彼此都隻想着趕緊把過場走完,也好橋歸橋,路歸路。
于是沒吃幾口茶,柳氏便打發她們去看裴妙。
裴妙的小院離主屋不遠,出了正房西行百步就到了。
今日許是好日子,各家添妝的女眷都到了。
裴妍與裴娴聯袂入内。就見一陣香風鬓影,群芳荟萃,不大的閨閣裡,或站或坐,姐姐妹妹姑姑侄女一堆。
諸人看到她倆,原先的熱鬧突然一頓,取而代之的是别有深意的探究。
裴娴與她們更熟些。她無視那些無聊的目光,直接拉着裴妍的手,一路寒暄着往裡走,終于,在内室見到了正主。
裴妙正斜倚在貴妃榻上,與一邊的鐘家姊妹說話。隻見她頭梳雙刀髻,身着月白色輕紗長裙,腰間系着銀絲蹀躞帶,臂間纏繞着淡青色的披帛——既符合她孝中的打扮,又不失準新娘的喜氣。
“大喜啊,妙姑。”按照輩分,裴娴當喚她一聲姑姑。
“阿娴來了!”裴妙坐在榻上沒動,指着腳邊的胡床道:“快坐。”她雖比裴娴小兩歲,卻自矜是實打實的長輩。
“恭喜阿妙。”
看到裴妍,裴妙臉上一僵,然禮不可失,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與之互行颔首禮。
裴妙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裴妍一番,眼裡的妒色一閃而過,含笑道:“還未謝過阿妍姊姊的葡萄。我們等閑吃不到的,唯河西才有吧?”
這話瞬間捅了流言窩,在女郎裡引發了騷動。裴妍與東海王世子和涼州刺史府二公子之間的風流事,不知被編出多少段子來了。一時間,在場的女眷皆對裴妍側目,有豔羨,有嫉妒,有惋惜,有看熱鬧……
裴妍蹙眉,她與裴妙不熟,此前不知道她是這麼個刻薄的人。她想起司馬毗的驕矜自傲來,有些同情地看向裴妙——她這性子,隻怕倆人難成佳偶。
裴妍沒說話,裴娴先就氣炸了。她好歹是族長之女,嫡枝中的嫡枝,這裴妙算哪根蔥,敢這麼陰陽怪氣的!
就聽裴娴不動聲色地道:“姑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葡萄可不單單河西才有。每年我阿母都要派人去蜀中采購幾籮筐回來,口味比河西的還好,就是花費多些。”
一席話既幫裴妍解了圍,又暗嗆裴妙家資單薄,孤陋寡聞。
眼見着裴妙變了臉色,裴娴略帶得意地對裴妍道:“早知道你就不該逃出來,若你當了這世子婦,還有她什麼事兒?”
裴妍趕緊按住她,周圍全是人,可不能亂講。
招呼打過了,裴妍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便想早些送完禮走人。
裴娴亦正有此意。她命人将自己的百子金繡屏捧出來。雖不是什麼大禮,卻能添個好彩頭。
裴妙從善如流地收下了。
輪到裴妍時,諸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隻見紅布頭揭下,一枚碗口大的夜明珠,晶瑩剔透,光可鑒人,哪怕是白日,亦幽幽地散着熒光。
一時間,諸人看向裴妍的眼色更加複雜起來。有城府淺的,拿半大不小的聲音問旁邊的姊妹:“她家不是敗了麼?居然還拿的出這麼好的寶物來!”
裴妍又聽到諸如“不會是涼州張二郎給她的吧?”“了不得,後夫送前夫?”之類的竊竊私語。
裴妍扶額,她家叔父雖沒了,可并沒有抄家,這點私房沒有麼?再者,送厚禮與裴妙,原隻是為了還司馬毗的贈珠之情。她們一個個的,都想到哪裡去了?
裴娴也吓一跳,她輕輕拉扯裴妍的袖口,小聲道:“你跟她很熟嗎?誰家添妝這麼大手筆?”她這禮一出,其他姊妹的薄禮大可扔了。
裴妍解釋:“這不是還姑姑人情麼?”
那裴妙臉色亦不好。她知道自己能嫁入東海王府,實則是撿了裴妍的漏。她本來就怕被人看不起。如今倒好,裴妍來送添妝,上來就給了這麼一份壓箱底的厚禮。以後這嫁妝單子上最顯眼的就是這枚夜明珠。這不是膈應人麼?
一旁裴妙的乳媪卻兩眼放光。這枚夜明珠得值百金吧?裴妙的父親是庶枝,當初分家時,所得資财不多。如今,家主和大郎皆早逝,主母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幼子二郎身上,能給女兒的陪嫁并不多。
她拽了拽裴妙的衣袖,朝她使了個眼色。
裴妙會意,盡管心内不甘,但人怎麼能與錢過不去?何況那麼多雙眼睛看着,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隻好僵着臉,擠出一絲客氣的笑來,咬牙道:“阿妍姊姊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