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莞爾。“何必呢?人總有累的時候,不單單是你,間歇的時候,我也要進來用些急饷墊一墊的。”
他又指着那道小門,“你初來,若實在坐得無趣,或有什麼不想聽的事,便外出走走。”
裴妍不服氣的挑眉,看不起誰呢!
很快,她便被打了臉。
起初,張茂不過處理了一些京中的人事調動。裴妍的案上有一張手抄的京城輿圖,看墨色,顯然是為她新備的。她趁機在上面勾畫,倒也便宜。
不多久,又有人來報孫會與王輿兩家的動靜。道那日倆人大打出手後,孫秀親自出面“安撫”王輿,後者已寫下放妻書,将田氏送與了孫家。
裴妍詫異,聽半夏描述,那王輿明顯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居然甘願做這綠到家的王八?
轉念一想,他忍得越緊,心裡必恨的越多!如此,韓芷那裡,她也算不負使命了!
裴妍正興緻勃勃地聽着呢,緊接着,就見一個高壯的胡人部曲,抱着一個四四方方的黑漆匣子進了門來。
聽雨面無表情的上前,赤着手,将一個雙眼圓睜、滿臉都是幹涸的血斑的人頭給拎了出來,臉貼臉的校對無誤後,朝張茂點了點頭。
張茂于是命那胡人将這個裝着人頭的匣子送去摯虞處。
“若師叔問起,你盡可講得詳細些。”如此,也可平一平老人家的怒氣。
突然,裡間傳來一聲脆響,似是毛筆落地的聲音。張茂微微蹙眉——他不想讓裴妍來這裡也是為此。她嬌嬌軟軟的,心比蓮花還淨,這些腌臜事,本不該讓她知道!
可他不敢再避着她——自钜鹿郡公仙逝後,裴妍便将自己裹在了對時勢的憂懼裡。對周遭的人也好事也罷,變得敏感而多疑。就連對自己,也隐隐帶着畏懼和防備。
比如昨日,常山王作為齊王留下的眼線,與張家交好實屬尋常——涼州地處河西,不礙着這些中原諸侯,任誰上位都甯可拉攏不會得罪。
然而落入裴妍的眼裡,卻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甚而,為了弄清常山王的意圖,不惜向司馬毗咨情。
他贈她武婢,把她叫來書房聽政,也有安她心的意思。他沒能救下郡公已是不義,沒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趕回來更是無情。是他的錯,讓阿妍受了這麼多苦,變成如今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這個債,他該還!
他歎口氣,屏退諸人,撩簾入内。
就見裴妍小臉煞白,見他進來,勉力鎮定地端坐于席,筆已經被撿起,然而握筆的手卻不自覺地抖成篩糠。
張茂有些心疼地坐到她身邊。就聽裴妍硬撐着道:“我沒有怕,隻是那個東西,太醜!”
張茂沒有戳穿她,而是将她輕輕攬在懷裡。她的臉頰貼上他的頸項。他如同哄着嬰孩那樣,一手安撫地拍着她的後背,一手将她握筆的柔荑牢牢裹住。
“要不要喊容秋帶你出去轉轉?”
書房重地,容秋也不得進,隻能在側門外候着。
裴妍搖頭,閉目略緩了會,身子也漸漸放松下來。其實死人什麼的,她倒是不懼,叔父最後的樣子她不是沒見過。她隻是,被那突然拿出的人頭吓到了。
尤其在場諸人一臉平靜的樣子,聽雨與那個人頭甚至鼻子對鼻子!
“他是怕殺錯人。做任何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張茂淡淡道。
“那人是誰?”
“伏胤。”
不認識!裴妍從張茂的懷裡出來,想了想:“那必是個壞人!”
“哦?何以見得?”張茂有些感興趣看向她。
“摯虞師叔端敏仁厚,他恨得要死的人,必是大奸大惡之徒!”
張茂莞爾,捏了捏她俏挺的鼻尖。“識人斷事,有那味兒了!”
這才跟她講起始末來。
原來在她離京的這段時日,京中并不太平。淮南王司馬允不滿趙王亂政,曾率軍夜攻東掖門,本可以一鼓作氣拿下趙王這個亂臣賊子,卻在關鍵時刻被自己的心腹——司馬都護伏胤出賣,功虧一篑,自己也遭殺害。
“吳王是淮南王胞弟,素來兄弟情深,此番也受到牽連,被貶為賓徒縣王,已經就國去了。”
記得張茂曾與她說過,摯虞師叔與吳王相交莫逆,還曾做過吳王府幕僚。“所以,師叔便請你替淮南王報仇?”
張茂點頭,歎道:“罪魁禍首自是趙王孫秀之流,可惜要徐徐圖之,暫動不得。不過那背信棄義的小人伏胤,殺了又何妨?”
裴妍點頭,卻見他神色如常地拿起面前漆盤裡的一塊粔籹就往嘴裡放。她想到剛才那具人頭和這蜜色的甜點是一個形狀,忍不住就反胃起來。
“你居然吃得下?”
張茂不以為意:“我殺的人多了,難道天天不吃飯?”
裴妍深吸口氣,“你故意的!”
這個匣子從進門到出去不過半刻鐘,他若不想讓她看見,有的是法子。
張茂放下糕點,忍不住既欣慰又糾結。
裴妍長大了,也不好糊弄了。
“你确定要聽下去?”既被她識破,張茂也不遮掩,告訴她,“這才見到一個死人,你就難受成這樣。我這裡,死更多人的事,還在後面。”
裴妍卻反握住他的手,水盈盈的杏花眸子倒印着他的身影,問的卻是另一件事。
“阿茂,你第一次殺人時,也很怕吧?”
張茂鋒利的劍眸忽而閃了閃,有些不自然地撇過頭去。
“還好。我是男子,豈可畏縮。”
“這種事,何分男女。無非看得多了,便沒了那份心悸。”裴妍壓下不适,纖纖玉手亦伸向那盤粔籹,拈起一枚放進嘴裡,讓蜜味掩蓋住舌尖的戰栗。
她露出一抹笑來:“你看,習慣也沒那麼難!”
張茂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直到她蒼白的臉上重又紅潤起來,莞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