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有過抱小侄子的經驗,抱起這個小女娃來,簡直得心應手。
裴娴莞爾:“這就練上了?看來你預備明年也生一個!”
“呸!”裴妍啐她,“我明年才脫孝呢!”
“哦!那就是後年呗!”
“你……”
裴妍逗着孩子,和榻上的裴娴笑鬧了半日,緊張的情緒瞬間舒緩許多,隻有在裴娴這裡她才是真正放松的。
然而不久,薛翊輪值回家,卻帶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趙王召裴家族長裴邵入京。
“不僅召了裴家,還有崔、荀、王、鄭……”
不等他說完,就見裴娴抱着孩子抹淚:“這可如何是好?光我倆陷在京裡就算了,如今連我阿耶也被卷了來。趙王想幹嘛?他殺了钜鹿郡公還不夠,要我阿耶也來祭旗麼?”
裴妍是知道趙王打算的。她趕緊把孩子接過來安撫着。
“趙王明晃晃地要奪位。這是想找人給他擡轎子呢!那麼多世家的當家人都在,法不責衆,你阿耶不會有事的。”
薛翊有些詫異地看向裴妍——沒想到月餘不見,之前那個憨到家的女郎居然有了這番見識!
他趕緊附和道:“元娘說的沒錯。不單單各世家,東平王、琅琊王等不少帝室疏族也被叫了來!”
裴娴卻更加嚎啕了:“要讓趙王當了皇帝,我們還能有個好麼?一輩子沉于下僚,當初硬要來京裡幹嘛!”
薛翊拍着妻子的後背,略為尴尬地看了眼裴妍。
裴妍心裡有數,将孩子交于身邊的乳母,又安慰了裴娴兩句,就出來了。雖說大家心照不宣,但事以密成。她在那,薛翊有些話,反而不好說。
自薛家出來,已近晌午,熱辣辣的金陽舔着發燥的路面。
聽雨抹了一把臉,甩出去一手汗。就聽容秋吩咐車夫去東市的一瓯春。
“元娘要買胭脂?何如讓我們去?”聽雨看了眼天色,這三伏天,又近正午,熱得很,元娘還是早些回府才好,不然中了暑氣,他們都得跟着吃挂落!
容秋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去?夕岚、蘇梅、龍膏燭,你知道哪個?”
聽雨挫敗得摸摸腦袋,這些玩意兒他聽都沒聽過,隻好認命地跟着牛車去了東市。
正午時分,東市街道兩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吵得大街熱鬧無比,行人卻不多——三伏天裡,大家更願意下晚再出來溜達。
裴妍臉上塗着暗黃的脂膏,楚髽發,身上穿的武夫常穿的燈草黑勁裝,卻是蜀錦的好料子。她把容秋拽到身邊,五指相扣地緊緊牽着,信步入内,後面還跟着聽雨等一衆部曲。
于是看在胭脂店的東家眼裡,就是個雲遊在外的富商帶着寵婢來挑胭脂了。
東家對下面的婢女使了眼色。婢女會意,殷勤地招待二人。
卻見容秋豪橫地将櫃上的一排胭脂指了個遍,撒嬌地問:“奴家都喜歡,卻隻有一張臉,委實不知挑哪個好!”
那婢女眼睛一亮,趕緊回身,引二人往樓上走,道:“上面有客室,二位可以慢慢試!”
于是裴妍與容秋上了樓。聽雨和一衆從人在下面候着。
二樓的雅間依然是老樣子,暗黃的草簾隐約将客室隔開。
裴妍放眼望去,隻最裡間隐約有人。她打發了店家,自己往裡走。
容秋卻搶先一步,徑直到最裡間,一把撩開草簾,微微一愣,回頭朝裴妍點了點頭。
裴妍壓制住内心澎湃的情緒,撩簾入内。
隻見一個佳人端坐于席,臉上點着鮮紅的面靥,嘴角噙着一絲苦笑,一身地血石榴裙若盛開的紅蓮,鋪在蜀褥上——不是韓芷是哪個!
“真是你!”
裴妍甫一出聲,韓芷就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對一邊的婢女做了個出去的手勢,于是那婢女跟着容秋守在了簾外。
韓芷這才小聲道:“昨夜,我聽趙泉說張二郎回京了,便猜到你也跟着回來了。這才冒險來見你。”
裴妍上下打量她,見她除了臉上的面靥有些深外,似乎沒什麼異樣,略略松了口氣。“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賈家……哎!”
韓芷的眼眶瞬間泛紅,卻擡起臉,強忍着不讓淚落下。然而胸口的起伏卻暴露出她此刻的心緒。
裴妍也不好受,隻好轉移話題道:“所以,是趙泉救了你?”
韓芷點頭,手撫上胸口,勉勵平順了心氣,簡明扼要地講了經過。
原來,賈後執政之初,寵幸男寵還沒有後來那麼明目張膽。為掩人耳目,往往趁宮門落鎖前将選中的面首罩在車裡運進宮,夜裡寵幸後就秘密處死,翌日再将屍體運出去。
如此,便可萬無一失。
趙泉便差點成了賈後裙下的冤魂。他早年落魄為奴,卻因長相出衆,被賈後的心腹程據選中,差點成了那好死的鬼。
算他命不該絕,就在他要被處死時,恰遇上韓芷經過。
韓芷那時才剛過金钗之齡,見這個年輕的小郎英俊風雅,一時不忍,幹脆讓程據把他送與自己。程據不敢得罪賈後侄女,便将趙泉送到了韓芷車上。趙泉這才僥幸撿了一命。
韓芷把他帶回家後,就給他安排了個馬奴的差事,便沒再管。幾日後,家老來報,說那趙泉偷偷溜了。韓芷也沒當回事,溜了就溜了,一個馬奴而已,還能翻出浪來?
這麼多年過去,她幾乎已經忘了這事。直到趙王破宮那日,她和貼身婢子躲到了後宮一處枯井的井底,卻還是被兩個趙王的手下發現了。就在她以為必死無疑時,卻是趙泉救了她。
他趁亂殺了那兩個發現她的兵士,又讓她和婢子換上他們的衣服,再将那兩具屍體抛于井底。趁着兵荒馬亂及夜色掩護,這才将她倆救了出來。
“我左靥上的傷就是那時落下的。”
裴妍這才知道,那鮮豔欲滴的面靥後面,是一道可怖的刀疤。
“那趙泉還算有良心。”
韓芷點頭,眼裡難得露出一抹柔色。然而下一瞬,柔和的眼裡卻陡然射出尖利的光,如寒刃出鞘。
“他雖救了我,卻殺了我阿耶、阿母還有哥哥!别以為我不知道,他和他那個好表兄,就是他倆,屠的賈家滿門!他那左衛将軍的名号,便是拿我們賈家人的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