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隻轺車上的占風铎頗有韻律的叮咚作響。
略過趙泉那茬,張茂又想故技重施。将将湊近,就聽裴妍詢問女護衛的事。
“你那七八個武婢,什麼時候湊齊?”
張茂一頓,摸摸鼻子,身子又坐直回去。“已經跟家老交代了,最遲後日就将人送來。”
既答應給她,自然不能食言。隻是,婢子也是人,總要收整一番。
裴妍點頭,想到張瑗說張家最不缺的就是武器裝備,于是又道:“我想給她們一人打一身輕甲作防身用,可好?”
“你這是武婢還是女将軍?平常護院要穿這個?”
裴妍眉梢一挑:“在家裡不用,可出去呢?這叫有備無患……”
“好好,”張茂莞爾,“都依你!”
“還有,我明日想去看看裴娴。”
明日?張茂道:“明日我正好有旁的事,不能陪你。過去的時候千萬小心,讓聽雨護送。”
裴妍淺笑:“這個你放心。半夏的脂膏很管用,隻怕裴娴站我面前也認不出來哩,遑論他人。”
說話間,車已行到别院門口。
張茂歎氣,倒希望這一路能行得久些。
他送裴妍下車,于别莊門前停下,卻不進去:“夜已深,我不方便入内。待明日事了,再來看你。”
裴妍點頭。
别院的管事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阿媪,早就等在門口,見到張茂與裴妍,利索地上來見禮。
張茂于是将裴妍一行交托與她,今日大家舟車勞頓,一刻不得閑,可得好好休息。
他立在門外,眼見着裴妍窈窕的身影在諸人的拱衛下融入無邊的暗夜,這才讓人将别莊的大門關上,自己轉身回到車裡。
這時,拾叔過來禀報道:“二郎,派去東海王府的人回來了,裴妃已收拜帖。”
“嗯!”張茂繼續閉目養神,右手無意識地撫着腰下香囊——為防夜長夢多,司馬毗與裴妍的婚書,他必要拿到手!
張家在景政坊的别莊不大,攏共三進院落。随着安定張氏在涼州的勢力越來越大,來往京城與姑臧的人也愈多。這個别莊就是供張家鄉黨暫居的客用之所。
如今裴妍要來,其他人自然是要暫避的,是以三進院子都空得很。
那管事的婆子殷勤地引裴妍入了正院。
裴妍見内裡錦绡帏帳,香爐生煙,四角冰鑒裡冰塊堆得高高的,知她用了心了。于是命容秋摸出兩粒金珠與她。
“多謝施媪,這裡無事了。”容秋自是認得她的。
施媪接了賞,留下一隊粗使的婢子在外面候命,自己喜笑顔開地退下了。
等人一走,容秋立即肅了臉色,将緊緊捂在手心的蠟丸交與裴妍。
“方才趙将軍的牛車經過時,一個婢子突然撞上了我。我扶住她,她卻趁人不備,給我塞了這個!”
裴妍狐疑地接過蠟丸,放燈下照了照,沒看出什麼特别來。
趙泉的下人,給容秋傳東西?
她盯着容秋半晌,直把容秋看得汗毛微豎。
一個猜測隐隐浮出水面。裴妍渾身的血液翻騰起來——是了,容秋是她的貼身婢子,能知道容秋的,必然是曾與她相熟的閨中故人!
“打開它!”
容秋立即拿匕首将蠟丸切成兩半,隻見裡面一張細長的紙條,所得僅一句話:“午時,一瓯春。”
裴妍顫着手,接過這張字條。
一瓯春?東市的胭脂店?猶記得那年,她初初回京,曾在那裡目睹了韓芷的荒唐——是她嗎?
裴妍攥緊紙條。
一股暖流自心底漾開,像寂靜的冬日裡突然出現的一縷暖陽,雖微弱,卻燙得人眼眶發熱。
這種感覺很奇特——賈家得勢時,她們并不算多要好,早年她殷勤地找她玩過幾次,可後來不知為何突然對她疏遠起來。聞喜三年後,再見面時,她已嫁作婦人,名聲卻很不好,二人的交集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當聽說賈家一門被屠時,她卻時常夢到韓芷來。那個一襲紅裙的少女在琵琶翻飛中旋轉跳躍,絢麗決絕的舞姿徜徉在五彩斑斓的蜀褥上,仿若暮春時節開出的最豔的花朵。
然而下一瞬,又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細細地發酵,像是忐忑,又像是恐懼。
她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按住那橫沖直撞的思緒——韓芷沒死,她投靠了趙王的部将。她還暗地裡聯系自己。她想做什麼?
裴妍大概能猜到一些,左不過複仇二字!
她要答應嗎?應下之後呢?她能做些什麼?萬一事敗會不會累及家門?賈家已被族滅,韓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裴家還在。她無法像韓芷那樣孤注一擲!但是叔父的仇呢?就這麼算了嗎?
遲疑在血管裡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進一步是未知,退一步是不甘。
裴妍閉上眼睛,任由這些矛盾的情緒在腦海裡左右撕扯,如同暴風雨前低垂的雲層,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她要見一見她!好歹親戚一場,總要知道她經曆了什麼,有什麼打算。若有可能,她不妨幫她一幫!
翌日一早,裴妍就派人去薛家投了拜帖。過了一個時辰,自己收拾妥當,便帶着容秋和聽雨出門了。
裴娴還在月子裡,看到裴妍那張蠟黃粗粝的臉,還以為她遭了什麼大罪。孕婦情緒本就起伏無常,未等裴妍開口,眼淚先嘩嘩地流下來,倒把裴妍吓了一跳。
“我無事!”裴妍好笑地拿小拇指摳了點下颚的脂膏與她看,“喏,是這個塗的。”
裴娴這才止住淚,頗驚奇地捧着她的臉左右翻看,好一番研究。半晌,才一拍她的肩膀,“不早說,吓死我了!”
裴妍翻了個白眼,都當娘了,還這麼一驚一乍的!
裴娴很是高興,獻寶似的,将睡在枕頭邊的女兒捧給裴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