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钜鹿郡公府中門大敞,在裴憬和裴該的幫襯下,裴頠的屍身被長子裴崇小心翼翼地架在背上,踉跄着駝進了門内。
一時間,男女老少,扶老攜幼,亦相繼入了府裡。
裴妍跟在兄長後面,她隐隐看到,從草席裡掉落出來的叔父的僵直垂下的指尖,盡是黑紫。
據說叔父是被毒死的!
她銀牙暗咬,含淚将頭撇向一邊,不忍再看。
因天地驟變,事發突然,從清君側到裴頠被殺至今不過兩日。正廳靈堂亦是倉促布置。裴家阖府仍在禁足,制備喪儀的各項采買隻能委托陳準周旋。
架明旌,設祭壇,招複魂皆不難,惟斂葬之器難尋。裴頠的棺椁是下半晌去西市現買的,這種身後物事本就千金難求,若非早早布置,很難尋到合意的。哪怕陳準以侍中之名舍下重金,也隻得了一副中等的楠木貨。
楠木棺椁在普通人家看來高不可攀,可對視死如生的世家來說,卻潦草得很。
裴參等家臣将主人搬到後堂打理一番後,終于收斂入棺,停靈堂上。
裴頠官位被奪,但爵位猶在。可在這個趙王一手遮天的節骨眼上,不管是河東裴氏本家,還是被禁足的姻親王家、郭家,均不好派人上門緻奠,更不用說其他世家故舊了。也因此,偌大的靈堂,隻有長房和二房的親眷跪着哭靈。
陳準晚晌親來府裡吊唁,添補喪儀,為老友酹酒,燒祭文。看着布置簡單的靈堂,以及孤零零的裴家老小,陳準長歎一聲,再次愧疚地朝王夫人告罪。
王夫人當即止住他,搖頭道:“若非中書令再三周旋,吾家早戶滅三族,何來子孫香火。”
陳準與裴頠相交莫逆,情誼遠超他人,他能來,王夫人并不稀奇。
陳準走後沒多久,司馬毗和張寔竟也前後腳地親自來府上緻奠。這卻是王夫人始料未及的。
畢竟,這時節,能像太原王氏那樣,派家臣上門聊表敬意,已是莫大的情分。如二府這樣,少主親自登門的,實是想都不敢想。
司馬毗吊唁畢,主家回禮後,他看向身側麻衣粗服,攬着母親斜坐、哭得眼尾通紅的裴妍,有心上去安慰兩句,卻被身後的張寔搶了先。
“元娘節哀。”張寔溫聲安慰這位未來的弟妹。
裴妍擡頭,就見張寔一身素服立于自己身前,舉手投足間似有張茂的影子。她很想向他打聽張茂的近況,然而她一擡頭就看到自家這滿堂老弱,遍是缟素,縱從前有萬般绮思,在這千紅一哭的當下,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終隻是對着他盈盈一禮,再無他話——她和張茂兩情相悅是一回事,和張寔委實不熟,甚而帶着隐隐的敬畏。
司馬毗欲和她說幾句話,不意身後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原是驸馬都尉裴該。
“家門傾覆,難為世子不棄。”
“不要這樣說。”司馬毗看了眼孤零零的靈堂,和火盆邊跪哭的裴妍,悠悠道:“公道自在人心。”
靈前不宜叙話,郭、王二位夫人皆有心留二位貴客用杯茶。
二房是主祭,堂前不能離人。
司馬毗和張寔都與裴家長房關系匪淺。于是招呼二位貴客的事便落到了長房唯一的男丁裴憬頭上。郭夫人小心翼翼地請二位貴客于偏室上座飲茶,又對裴憬使了個眼色,要他務必把人招待好,這才退了出去。
裴憬陪坐末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
司馬毗和張寔,單個看他都熟,可是合着一起家來,他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而且,他雖不敏,但這二人,一個是曾經的準妹夫,一個是現妹夫的兄長,他本能地感知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湧動,這讓他更不敢開口了。
張寔和司馬毗倒是比裴憬自在得多,二人都是養氣的好性子,自入座後便淡然自若地飲着茶湯。他二人此前在宮裡遇過幾回,同僚飲宴時亦有過交遊。當然,那都是在司馬毗知道張茂與裴妍的私情之前。
盡管兩家因着裴妍的事有些不對付,但今日既然都不約而同地冒天下之大不韪來了巨鹿郡公府,可見,并不是落井下石之輩。
一盞茶後,司馬毗看了眼坐立不安的裴憬,輕聲安撫:“前頭事忙,大兄自便就是。我與張府君亦相熟。”
張寔亦颔首淺笑。
這話正中裴憬下懷,他連連道好,又派了婢子給二位添茶送果,自己趁機溜了。與人周旋實不是他的強項,他甯願去前廳哭靈也不願待在偏室處理這種複雜的人際關系——這于他而言比背書還難!
裴憬走後,張寔和司馬毗才真正說起事來。
張寔低頭吹了吹墨綠的茶湯,故作清談:“近日街頭有民謠說‘貂不足,狗尾續’,世子可有耳聞?”
這兩日,趙王為安撫宗室士族,大肆封賞文武百官,尤其左右侍中、常侍等天子近臣,竟多達百人。一時間用以文飾官帽的貂尾竟供應不足,主管服制禮儀的太常丞無奈隻能以狗尾代之。民間對此嗤之以鼻,便有有心人做了民謠以諷之。
東海王作為宗室老臣,自然也是趙王積極拉攏的對象,連帶着他這個世子都被封了個鎮軍将軍的虛職。
司馬毗不置可否:“散職虛祿,何足道哉。”
張寔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千人同茶不同味,萬人同道不同心。世子不稀罕這些,東海王與府中人也作此想?”
司馬毗皺眉,看向對座:“張府君何意?”
張寔放下茶盞,諱莫如深道:“河東裴氏赫赫百年,若無人從中作梗,趙王何以敢動郡公?”
司馬毗眸中劃過一抹驚怒,膝上的手不自覺握緊。昨日,府中長史兼自己的表弟裴遐驟然得封四品左中郎将,他那庶出舅父裴綽亦莫名得封都官尚書。他原未作多想,如今看來,竟與郡公身死有關?
張寔嘴角泛起一抹輕笑,看來東海王府也非鐵闆一塊。東海王妃與世子不知道的,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