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的耳畔隐隐響起多年前偶遇龐家流放時,那個老者的哀嚎。
時隔多年,她已然記不清他說了什麼,但最後那句:“他日傾覆兮誰葬汝!”宛如魔音繞耳,攝魂奪魄,糾纏不休。
她緊緊握住母親冰涼的手,駭怕到極緻反而鎮定下來。她看着滿屋子女眷,雖個個惶惶,卻無一人失态——哪怕是剛失去母親的始平公主,剛失去父親的裴妡,亦腰背挺直的端坐于席,靜靜地等待着懸于頭頂的利劍落下。
裴妍不禁有些欣慰,至少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如此,死便死吧!隻是,不可控的,她的視線再次飄向窗外,要是能再見張茂一面就好了……
沒過多久,就見一個守門的部曲跌跌撞撞地來廊下報信,道是府外的守軍,撤了!
一時間諸人好不容易攢起的孤膽瞬間炸了,皆惶惑起來。
王夫人驚得剛勉強站起又跌坐下去。
衆人皆不知趙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說不上是該喜還是該憂。
王夫人強作鎮定,徘徊兩步,欲派部曲偷偷潛出府打探消息,卻聽門房突然來報,道中書令陳準來訪!
陳準原是裴頠老友,隻是前番在周處的事上二人有些争執。在這次清君側中,陳準審時度勢,及時改換門庭,是最早投效趙王的那波世家官員之一。
他的到來,讓本就惴惴不安的裴府諸人更感詫異。
王夫人一揚手,家老趕緊回身去請。
特殊時期,女眷皆沒有回避。
不一時,裴妍見堂哥裴崇親自将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引至堂上。
陳準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深衣,頭上未籠冠,隻插一枚白玉簪。
王夫人見到一身素服的陳準,遙想起當年他與丈夫交遊時的種種,不管如今他立場如何,到底心頭一酸,先就紅了眼眶。
陳準亦露哀容,向王氏見禮,沉聲道:“餘來遲了,嫂夫人節哀。”
王氏趕緊回禮,顫聲道:“不敢。”她拿袖口擦去眼角淚痕,試探着問:“大人因何而來?刑餘之家,何敢勞王使親臨。”
陳準聽出王氏話裡的問責之意,臉上露出一抹愧色。對于裴頠的死他亦很内疚。他雖及時投效趙王麾下,但到底不是王府心腹。趙王聽從孫秀讒言,輕易便毒殺了張華父子和裴頠,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晚了。
逝者已矣,他如今能做的,就是盡力保全老友的家人。幸好,想救裴家的不止他一個——午後,趙王先召摯虞問蔔,緊接着又請他和驸馬王敦入宮咨情。三人均向趙王谏言從輕發落巨鹿郡公府及郭、王兩家,隻将主責推到已經被殺的賈氏一族和張華父子身上。
盡管孫秀父子極力反對,但衆情難辭,趙王到底聽了他們的勸谏,如今已答應不再追究巨鹿郡公一門,隻說褫奪裴頠侍中、國子監祭酒及右将軍官位,家人禁足思過。很快,裴頠的屍身也會發還府裡治喪。同樣,郭将軍府、王司徒府外的守軍亦撤了,二府同樣隻是罷官禁足。
這消息屬實是不幸中的萬幸,一時間,諸人皆忍不住喜極而泣!要知道方才,阖府上下已做好被抄家滅門的準備!
大悲大喜之下,小郭氏差點暈厥過去,裴妍眼疾手快地攬住母親。
王夫人在死裡逃生的欣喜後,很快鎮定下來,理智回籠,她不禁有些猶疑——趙王素來狠辣,何以這次竟突然寬仁起來?
“多謝侍中回護之恩。”她理所當然的把功勞歸結到陳準頭上。
“不敢,此事多賴摯神仙周旋。”陳準沒有貪功,如實相告。
神算摯虞,摯太仆的幼子?
王夫人蹙眉,她們家與摯太仆雖有交情,但遠沒有到性命相托的地步,更遑論他家兒子了。
“阿母,摯府君是張二郎的師叔。”裴妡小聲提醒。
王夫人恍然。
裴妍擡頭,恰與王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她隻覺這位嬸母看自己的眼神裡面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除了感激與慶幸,似乎還夾着别的什麼。
一旁的小郭氏回過神來。她自是知曉摯虞與張茂一家的關系的。她拍拍女兒的肩頭,欣慰道:“必是張家的安排。”
裴妍點頭,心裡百感交集。早前容秋道張大郎已有後手,請她稍安勿躁,安心等上一等。她猶自不服。如今才發現,自己才是最無能又可笑的那一個。
身在局中,她猶如被蛛網纏身,不見天日,不辨方向,滿以為要魚死網破才能脫身。而張大郎隻消動動手就能一招破局。
與張家大郎比起來,她要智計沒智計,要成算沒成算,要人手沒人手,要威望沒威望。難怪連張茂留下的私兵都不服她調遣!
她空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卻無那等扭轉乾坤的能力,這和佛教裡那些泥塑的菩薩有何區别?
容秋見她一動不動地盯着地上的蜀褥發怔,眼裡明滅不定,似有漫天的星河散去,又似夏夜的流螢聚來。不禁擔憂地喚她:“女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裴妍擺手,透過海棠窗格看向外面的花紅柳綠,輕聲道:“隻是覺得自己無用罷了。”
身邊的容秋吓了一跳,暗忖,女郎怎麼有些不對勁?二郎再不回來,怕要壞事!
……
涼州刺史府,天色漸暗,幕僚們都被安排到前院用飯。
刻着饕餮紋的黃花梨榻上,張寔一身秋香色燕居長袍,未戴冠,隻以赭色發帶束發,身前一張食案,他的妻子賈蓁正服侍他用晚膳。
一名家将在堂下向他禀報巨鹿郡公府外已撤兵的事。
張寔聽罷神色如常,慢條斯理地拿巾帕拭手,并未表态。
倒是賈蓁眉頭微皺,向一旁飲着茶水的丈夫道:“畢竟是摯虞師叔的谏言,我們與師叔的關系不是秘密,趙王會否對我們存疑?”
“存疑?”張寔放下帕子,眼裡閃過一道寒光,”趙王還敢來府前對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