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氏瞄到二人交握的手,更覺氣不打一處來。
她強捺住怒火,冷聲對張茂道:“張将軍大可不必跪我這區區亭侯之母。”
小郭氏的丈夫是先钜鹿郡公世子,隻是丈夫過世後,便由二房的裴頠承爵,但是她的诰命還在,依然當得“夫人”之稱。
她這麼說,隻是故意刁難張茂罷了。
張茂不卑不亢地朝郭夫人拱手:“無論茂是當初的亭侯伴當,還是如今的四品裨将,在茂心中,夫人都是茂的主母。”将來還會是嶽母。
“哼!”巧舌如簧,小郭氏扭過頭去,阿妍就是被這張嘴給騙的。
“夫人,茂自知出身鄙陋,不敢與東海王世子比肩。但茂愛慕元娘之心,天地可鑒。茂若得元娘,必珍之重之,敬之愛之。此生不納妾,不蓄婢,若有違背,人神共戮。”
兵貴神速,打蛇七寸,張茂不喜拖泥帶水。不納妾,不蓄婢,光這六字有幾個世家兒郎可以做到?就是小郭氏的先夫,裴妍的親父,病秧子一個,尚且還有兩個通房。其中一個還生下了庶子裴憬。
小郭氏果然轉身,卻一臉的不可置信:“張郎君莫戲言。”
張茂看了眼身邊的裴妍,對郭夫人鄭重地道:“茂既以身家性命起誓,豈敢玩笑!”
聽到這,小郭氏難免有些動容。她家女兒貌美,倒不怕夫君不寵愛。但若讓女婿隻守着她女兒一人,這卻是不敢想的。
女人總有年老色衰的時候,男人麼,哪還能抱着一個過?其他不說,自己那死鬼夫君,病恹恹了半輩子,不照樣生出個庶長子來?
司馬毗是她看着長大的,人品家世樣樣出挑,即便如此,據說他房裡也有兩三個伺候床帏的侍妾呢。
然而,男人的嘴,世上的鬼。
“若我家阿妍子嗣不豐呢?”小郭氏呷了口茶,冷靜分析道,“無後為大。你阿耶阿母會容你這般胡鬧?”
張茂莞爾:“茂之長兄,早已育有子女。況張家武将起家,族中失怙者頗多。若茂命中無子,自當從族親中選幼子過繼,斷不會以庶充嫡。這在我家早有先例。”
小郭氏依然心有疑慮:“還有這說法?你倒是信誓旦旦。可你這小兒說的話能有幾分效力?婚姻乃結兩姓之好,素來父母之命,你要求娶阿妍,還此生隻她一人,焉知你父母如何想的?退一萬步說,即便要議婚,也當是你阿耶阿母前來,怎麼也輪不到你在這胡言亂語。”
這是問他家裡的意思了。
張茂早有準備,立刻膝行一步,從袖囊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舉過頭頂遞與郭夫人道:“此為阿耶親筆書信,求與钜鹿郡公府元娘成秦晉之好。”
這信的火漆打開過,顯然之前也呈給别人看過,不消問,定是家主裴頠看的。
小郭氏隻覺進退兩難。
司馬毗和張茂皆是好兒郎,她若允了裴妃,就是負了女兒。若允了女兒,就是負了裴妃。
裴妃這些年待她們娘倆不薄,可這張茂對女兒也确是上心——真是怎麼選都是錯的。
“哦?郎主怎麼說?”他不是剛從裴頠那出來麼?小郭氏雖對這位小叔子敬而遠之,但大事上,還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張茂趕緊道:“郡公言元娘孝期還有一年,且待明年脫孝後再論。”
拖而不決,等于沒說,老狐狸,小郭氏暗罵。
“阿母,女兒傾心張二郎,求阿母成全!”裴妍趁機求情。
“不是我不想依你,隻是你與東海王世子有婚約在前,如今世子無錯,你卻情移張二郎,傳将出去,毀的是三家人的臉面。”
“女兒并未情移,女兒一開始就中意的是茂郞啊!”裴妍為自己叫屈。
還敢頂嘴!小郭氏急得拍桌子:“我曉得,别人不曉得啊!人家隻看到钜鹿郡公府的元娘不安于室,與家中清客暗通款曲!整個河東裴氏的女郎都要因你清名受損!”
“何至于此,賈家表姨當年不也……”
張茂趕緊止住裴妍。
賈午當年與韓壽竊玉偷香,早就成了京裡衆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隻是她有個厲害的皇後姐姐,沒人敢當着她的面說罷了。
“賈午有個做娘娘的親姊,你有嗎?”小郭氏隻覺心口疼,自己怎麼生出這麼個夯貨。
裴妍瞬間詞窮。
郭夫人扶額,歎道:“當年你阿叔要送你去東宮,我人微言輕,說話不頂事。是你姑姑,到老夫人那裡據理力争,這才保下了你。世人皆知你阿耶對你姑姑有救命之恩,卻不知她這些年庇護我們母女甚多,你阿耶的那點恩情,人家早還清了!如今,你又要跟人家兒子悔婚,我是真不知,怎麼向你姑姑開這個口!”
“姑姑那裡,女兒去請罪。”裴妍想着一人做事一人當,既是她惹下的禍,自當她去承擔。
小郭氏無語。請罪?你拿什麼請?世上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債!
張茂趕緊抱拳:“茂雖不才,東海王府若有所求,茂甘效犬馬之勞。”裴妍欠東海王府的,他來還。本來大家同朝為官,有利益往來也是尋常。
近日張家風頭正勁,小郭氏對這位新鮮出爐的涼州刺史之子也不得不給幾分面子,連帶着對裴妍的語氣也軟和了一些:“近日多事之秋,你姑姑且顧不上你。如你阿叔所言,左右你還有一年的孝,這事急不得,待我與你叔父好好商議再說。”
小郭氏這話雖模棱兩可,但裴妍也好,張茂也罷,都聽出了深意,她這是松口了啊!
張茂連忙朝郭夫人拱手答謝。
小郭氏卻還有下文,止住他道:“我有話要與你說。”繼而眼神示意裴妍出去。
裴妍不肯,腳步往後小小地挪了挪,又停住了——她怕母親為難張茂。
張茂卻跟着勸她:“元娘且先出去吧。我也有話想同夫人講。”
裴妍隻好忐忑地出了門,卻也不走遠,隻趴在門邊探聽消息。
容秋本想上前勸她去給膝蓋上藥,卻被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内室裡隻餘小郭氏和張茂二人。
一瞬間,四圍突然靜下來,屋裡尤甚。
小郭氏也不急着說話,隻細細地打量張茂——從側面看去,眼前的年輕人鶴骨松姿,俊逸出塵,不得不承認,這個張二郎确實好相貌。與女兒在一起,很是登對。
張茂見郭夫人不說話,隻專注地看着自己,便恭敬地任她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