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郭夫人長歎一聲。她伸出手,示意張茂走近些。
張茂忐忑地上前兩步,就聽她緩緩道:“我女兒,自小過得稀裡糊塗,也沒有她堂妹那樣的才識遠見。除了一張臉能看,實在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你若是貪圖她的美貌,不過幾年,就厭了倦了。你若是看上她的家世,她父親早逝,兄長無能,叔父畢竟隔着一層,除了一個河東裴氏的虛名,餘下什麼也沒有。二郎,我實在搞不懂,以你張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找一個待字閨中的高門貴女不難。為何非得是我女兒,你看上她什麼?”
張茂沒想到在自己心中猶如神女一般的阿妍在郭夫人眼裡竟是個一無是處的繡花枕頭!他心裡很為裴妍鳴不平,但面對長輩,依然耐着性子解釋:“夫人容禀,茂所求非定國安邦之謀士,而是能知我信我懂我愛我之妻子。阿妍自茂微時便對茂青眼有加。這些年茂宦海沉浮,張家幾經跌宕,阿妍都不離不棄,鼎力支持。如此深情,茂豈敢辜負?”
聽着倒是有情有義,小郭氏點頭,夫妻貴在相知相守,張茂若真能這麼想,她也算放下一半的心來。隻是,她身子朝前微探:“婚姻大事,張刺史未免托大了些。”
這是對張軌未能親自登門不滿。
張茂連忙解釋:“家父因傷不能挪動,未能親來府上陳情,隻好托付張司空代為轉圜,想來郡公那裡已經收到司空府拜帖。”
哦?竟勞動張司空作保?
小郭氏松下一口氣來,笑道:“你今日冒失前來,還當你兒戲。原是張刺史早有安排。”
張軌能請動張華作保,甚至不惜得罪東海王府,說明張家很看重這段姻緣。
“隻是”小郭氏突然頓了頓:“還有一事要勞煩你。”
張茂放下的心重又提了起來,嘴上連呼不敢。
“聽聞你與摯神仙交好?當年我攜阿憬與阿妍去求見皇甫神醫,因不知神仙就在神醫處,到底緣悭一面。不知你可否代我引薦?”
張茂挑眉,他算是知道裴妍對神仙的執念來于何處了。
他一本正經地對郭夫人承諾道:“夫人所求,敢不遵從?摯師叔近日就在京中,夫人何時有空,茂陪夫人前去。”
“哦?後日可得空?”小郭氏眼睛一亮。
近來局勢紛亂,小郭氏在内室聽得不少。她時感憂懼惶惑,又恐長房無人支撐,若能得仙人指點,自己和女兒必能安心不少。
張茂心裡盤算着,夜裡得去給師叔透個氣。摯虞師叔推算時局很有一手,但說他是神仙,張茂摸摸鼻子,自家人知自家事,玩笑呢!
于是張茂前腳辭了裴妍母女,後腳就趁着夜色匆匆去尋摯虞。
恰巧他哥也在這裡,張寔袖着手笑他:“難為你幾頭跑,幸好你的求救信阿耶及時收到,還派專人專馬給你回信,又請張司空給你兜底,不然看你怎麼收場!”
兄長調侃的是實情,張茂摸摸鼻子,恭謙地唯唯。
自從與司馬毗林場一别後,他怕王府和钜鹿郡公府的長輩聯手阻他。他身後若無家族護持,很難打動裴頠與小郭氏。便當即修書一封,八百裡加急送往涼州,請他阿耶轉圜。
他阿耶何許人也?小兒女的這點情事不過露了個端倪,就被他摸得透透的。
張軌雖不願得罪東海王,但張茂自小清虛守靜,難得朝他這個父親開口求助,他委實不忍拒絕。何況如今他兵權在握,替小兒子搶女人,還是河東裴氏這樣的高門貴女,他還是樂意玉成的。
至于東海王,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左不過一個帝室疏族,封地又遠在青州,與他們張家風馬牛不相及。如今的張家涼州大馬無數,還真看不上東夷的那點諸侯!
摯虞拈着八字胡,歎道:“勞師動衆,就為一個智識未開的女郎,這可真不似二郎平日所為。”
張茂毫不避諱:“茂非聖人,情難自已罷了。”又将郭夫人想見摯虞的事說了。
摯虞遙想當年裴元娘偷摸找自己給琅琊王算卦的事,依稀還在昨日,哭笑不得道:“真是親母女啊!”
翌日,張司空果然來了裴府。
要說張茂和裴妍的這樁事,張司空剛收到張軌的來信時既覺得震驚又倍感荒唐。
他實在想不通,張家如今正得勢,如張二郎這樣的青年才俊,就是公主都能娶得。要不是他家沒有适齡的女郎,他都想與張家結親,何必非要這個訂了婚的裴元娘呢?
何況,東海王再是帝室疏族,那也是宗室藩王,司馬家的人出了名的睚眦必報。他實在不想沾惹這個麻煩!
然而張軌在信裡言辭懇切,張茂又一副非卿不娶的破罐破摔樣。安定張氏是張華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些年,他和張軌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榮辱與共,休戚相關。既然張家鐵了心要裴元娘,又托他居中轉圜,他實在不好推拒。
還好他與裴頠共事多年,二人私交也很不錯,倒是能說得上話。而且張軌素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既能修書一封求自己當這個中人,可見裴頠那裡必也是有戲的。
“事已至此,斷親另結,難免授人以柄。茂先可有兩全之法?”
看到張華擰眉苦思的模樣,裴頠略微解氣了些——張軌為難的不止他一個。
講實話,相比司馬毗,裴頠更看好張茂。這孩子自小在他家住了那麼多年,為人品性都是極佳的。也就是出身差了些,張家起勢晚了點,否則何至于那麼多波折。
如今朝局不穩,京中各家都在謀求後路。張家已成邊疆大吏,扼守天下戰馬要道涼州,與國小位卑的東海王比起來,自然是與張家結親更得便利。
可是,裴頠擰眉,他和東海王一家私交不錯,司馬毗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這孩子拿張茂比差點,但是在一衆王孫裡,也算人中龍鳳了。他實在不願為了那點小兒女私情,去得罪這位王爺。司馬家的人,那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
唉,張二郎與東海王世子皆是年輕一輩裡的翹楚,普通女郎能遇見一個,便是幾世之福。偏他侄女隻能嫁一個負一個,真是太可惜了!
他甚至想着,若其中一個能看上他女兒——也不行,阿妡也訂親了,準女婿還是太原王氏的麒麟子,名動天下的大名士,不比這二位差。
神思飄忽間,忽聽張華沉吟一句:“若東海王自己想退親呢?”
張華搖着鵝扇:“據聞高密王妃有意聘其族女為世子婦。裴妃不從,一怒之下攜世子回京,高密王妃隻得作罷。”
高密王妃是東海王的生母,出身河内楊氏,是南陽太守楊俊的孫女。這件事裴妃雖沒有與裴頠提過,但裴頠姻親衆多,各地親朋來京拜見他時,難免會帶些地方上的消息。河内楊氏也是地方豪強,裴家亦有旁支與他家聯姻,所以此事他略有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