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春日,裴妍因在喪中的緣故,和裴妡一道,宅在家裡哪也沒去。
直到立夏前日,她禀過郭夫人,攜了容秋和一隊部曲,前往東郊的清淨觀——每年這時節,裴府都會為當初在王家别院遭難的故人做一個道場。
這兩年裴妍回來了,便想親自去祭奠。這也是郭夫人的意思,她的乳母柳氏便是在這場突變中遭的災。她特地強調女兒:“柳媪那裡,替我也上柱香。”
裴妡本想跟着堂姐去,卻被裴妍拒絕了——裴妡下旬就要及笄了。雖說喪中諸事從簡,裴妡的笄禮比裴妍的規模小很多,但依然有許多事情需要她做準備。何況,東郊那件事是裴妍一輩子的心結,她隻想在道場裡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去的時候諸事皆順,裴妍的心緒亦在法師們的禱詞中平複許多。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回程時本來萬裡無雲的晴空不知打哪兒壓來片片黑雲,不一會便狂風大作,雷聲隐隐,很快就大雨傾盆。
都說春雨如油,似這般瓢潑的雷雨天氣在春天實屬罕見。裴妍坐在馬車上,車頂蓋了油布,倒是還好,可憐了兩旁的部曲,頂着寒風大雨地前進。
裴妍皺眉,拉開車窗看了眼外面,一陣涼風過境,裴妍被刺激得打了一串噴嚏。
容秋趕緊替她把車窗拉好,勸她:“雨大着呢,仔細風寒。”
裴妍卻道:“你去跟裴池說一聲,找個地方躲雨先。”雷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她們又不趕行程,沒必要頂風走。
容秋趕緊去傳令。
裴池回話前行不到一裡正巧有個驿館,可作落腳之處。
裴妍便命諸人快馬加鞭去驿站休憩。
這驿館是開在京畿的八個行館之一,主要接待東來的官宦和世家。驿館修建得雖不豪華,倒也幹淨。
裴妍雖隻是進來躲雨,裴池還是給她要了一間上房小憩用。
然而驿丞卻告知:“近日驿館的廂房都被一家貴人訂了去。”
裴池皺眉,不滿道:“某出自钜鹿郡公府,煩請您與那家貴人通融一聲,勻一間與我們。”總不能讓他家貴女頂着幂離坐在大堂裡等吧!
驿丞心裡一緊,誰不知道钜鹿郡公的女郎與東海王府的世子剛訂親,包下廂房的正是東海王府!這不是巧了!
驿丞滿口應承:“貴人稍待,某這就去問。”
裴池點頭,并沒有多少意外,管你哪家貴人,滿京城還真沒人敢不給钜鹿郡公面子。
果然,沒過多久,驿丞便喜笑顔開地來請人:“那家貴人後日才到,今日來的隻是打頭的部曲。他們已讓出最好的上房與貴女歇息用。”
裴妍舒了口氣,在容秋地攙扶下上了樓。
她身上确實有些不舒服。許是葵水将至,又受冷風刺激,竟至手腳冰冷。
外面雷聲雖小了,但這雨卻罕見的大,一時半刻停不了,大堂卻越來越冷。再不要間房,自己怕是真要受風寒!
行至半途,容秋突然停下來看了眼拐角的柱子,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裴妍分到的這間廂房顯然被人事先布置過,内室矮塌旁的銅盆裡正燒着銀絲炭,案上忍冬香爐的白煙袅袅,桌上還擺着煮好的姜茶。
裴妍咦了一聲,道:“這驿丞手腳好生麻利。我們還沒上來,人家已經安置好了呢!”
容秋笑笑沒有說話。
她警覺地沿着房間轉了一圈,這裡顯然是事前就收拾好的。
讓間房并不難,隻是誰會将這種辛苦布置好的房間讓給不相識的外人呢?如此殷勤,莫非是裴府故人?
裴妍卻沒有多想。她喝了一大口姜茶,胃裡瞬間暖了許多。她素來懼寒,見矮塌旁的炭爐燒得正旺,忍不住躺了上去。榻上的被褥熏得暖融融的,還帶着熟悉的忍冬香氣,裴妍剛躺下去,就覺得渾身舒坦,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氣。為了趕天光,她今晨一早就動身了,到了下半晌,正感困乏,這溫暖舒适的軟榻正适合小寐。
容秋卻毫無困意。她守在裴妍的榻邊若有所思——訂這房間的究竟是哪家?若有心示好,怎麼不派人過來打聲招呼?若無心交遊,何必費心費力地把自己布置好的房間讓給她們?世上當真有這樣善心的貴人?奇也怪哉!
另一廂,裴妍房間的隔壁,一個部曲打扮的少年正苦着臉抱怨:“石哥,我們好不容易把房間打點好,隻等後日王妃和世子來住了。您卻把給王妃準備的房間讓給外人。這要讓王妃和世子知道,不得降罪我等?”
那個被叫做“石哥”的郎君擡起頭來,隻見他高鼻深目,赤須卷發,白面皮絡腮胡,竟是個正統的胡人!他的眼珠是天水一樣的碧色,猶如一汪平靜的湖水,帶着無盡的幽深。尤其看人的時候,清淩淩的,似能看進人的心底。
他面不改色地啃完一個鴨梨,手腕一翻,梨核便打在了那少年的膝蓋上。
少年“哎呦”一聲,眼裡含淚,差點跪在地上,喊疼道:“你打我幹嘛!”
“石哥”拿碧綠的眸子瞥他一眼,少年隻覺渾身一冷。
“石哥”道:“钜鹿郡公府是世子婦的娘家。說不得,那頭戴幂離的女郎就是那位世子婦。咱們包下驿站卻不讓人家落腳,王妃知道才會要了咱的命!”
那部曲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嘀咕道:“原來如此,你不早說!”
“石哥”恨鐵不成鋼:“平日讓你多留個心眼,你就是不聽。如今差點得罪東家還不自知,遲早蠢死!”
那少年不敢回嘴,隻更加賣力地上下擦洗房裡的物事。
石哥搖頭,還是不開竅啊,提點他道:“别忙了,趁着家老未到,喊外面的兄弟進來喝兩杯是正經。”
那小部曲茫然道:“這是預備給世子的房間,咱們不拾掇幹淨嗎?王妃和世子後天就來了。”
“石哥”譏諷一笑:“貴人的裡屋哪輪得到你我布置?若非這一路匪患不絕,如你我這樣的胡奴,也配打這前站?”
他起身背着手看了一圈幹淨整潔的房間,自嘲道:“你就是收拾得再好,家老一到,也得全部撤了重新來過。”
那小部曲兩眼圓瞪,粗糙的手忍不住在簇新的羅帳上摩挲半晌,一不小心手上的老皮就把真絲織就的軟帳勾出老長一節銀絲來。
他吓得趕緊縮回手,咋舌:“這麼好的帳子說換就換了?”
石哥又是一個白眼:“土相!貴人誰不如此?恨不能恭桶都是金的!你當如我等泥腿子,寒窯也能睡得香?”
說到這裡,他碧綠的眸子閃了閃,似乎想起,倒曾經有個小貴人被迫與他在陰暗逼仄的地窖裡待過幾個時辰。
他轉頭看了眼牆壁,似乎透過那堵牆,可以見到誰似的。
裴妍上樓那會,他躲在柱子後頭看她。起初他也不确定钜鹿郡公府的貴人是不是她。
然而,當她擡起頭時,雖說隔着幂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其實她個子長高不少,臉也被幂離遮着看不見,但是沒來由的,他知道那就是她——那個曾釋他奴籍,賜他名姓,又與他一起在寒冷的地窖裡共過患難的小女郎!
可是,即便認出了又怎樣?她身邊的女仆不過朝他所在的柱子看了一眼,他就得避到柱子後頭躲着——他隻是一個卑下的胡奴,還能上前與她招呼不成?他之于她,隻是一個下人而已。也許她都不記得他這個人了!
呸,又胡思亂想了!她不記得自己又怎樣,管她呢!
石勒自嘲一笑,自袖囊裡掏出幾點碎銀,掂了掂,下樓招呼同來的夥伴去了。
容秋終于從裴池那裡打聽清楚了,原來包下這家驿站的是東海王府的部曲。
她的心既放了下去又提了起來。東海王府是裴妍未來的婆家,自是信得過的。但他家部曲都到了,還包了驿站,可見王妃和世子這兩日也要到了。
容秋是知道張茂與裴妍的關系的,她不禁為元娘擔憂起來。
這些,裴妍是不會知道的。她正躺在矮塌上,呼呼大睡呢!真真是,紅顔無意禍春水,春水已然暗波生!
……
今年的氣候極端反常,三天前還狂風暴雨,冷得要死,人們恨不能把收起的冬裘翻出來披上。
今日卻突然豔陽高照,地面迅速回溫,烘得人們連春衫都嫌厚,早早把未經暴曬的夏衣穿上。
到了春夏之交,穿着清涼的人們跟着天氣一同活泛起來,于是走街串巷的貨郎越來越多,不時擔着滿筐的花飾進出各大府邸的小門,自有拿了月利的仆婦等着采買。
正當午時,銅駝大街上突然人聲鼎沸。街邊的太尉坊恰有一個擔花穿巷的貨郎,他趕緊放下空了一半的擔子,擠到坊門口湊熱鬧。
那裡已經站了不少人,他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去,伸頭就見大街上迎面走來一隊全副武裝的親兵,後面年輕冶麗的婢女簇擁着一輛金飾羅帳的牛車。車後還有仆從趕着一堆長相稀奇的珍禽異獸,最後面還跟着各種膚色、着裝怪異的外邦人。
有知情的人指點:“知道不?這是當今聖上的叔祖,從雍涼換防回來的趙王!”
“皇帝的祖輩?”衆人唏噓,“難怪陣仗這麼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