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天災又引起人禍——各地都有流民逃蹿,在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又形成了聲勢浩大的乞活軍,殺府君,分田糧。
至于張家父子所擔心的郝散之弟郝度元,得知他蹤迹時,他果然已逃蹿至馮翊北地的馬蘭羌,成了氐帥齊萬年的手下大将,與馬蘭羌、盧水胡一起,公然舉兵反晉。
除此之外,還有一統匈奴五部的劉淵,亦公然擺脫成都王節制,雖未有大動作,但整兵秣馬,蠢蠢欲動。
各地災情、兵情如雪花般,飛到了洛陽的皇宮裡。
月上柳梢頭,弘訓宮裡依舊燈火通明。
上首,皇後賈南風一身朱孔陽紅的燕居服,頭上花钗未簪,隻一頭簡單的堕馬髻,正端坐龍座,靜靜地看着趙王呈上的密件。
酷暑時節,殿上四角皆置了冰鑒,孫秀跪坐下首,隻覺涼意襲人,渾身發寒,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知是冷的,還是被賈後越來越鐵青的臉色吓的。
年後匈奴大旱,草原上牲畜死了一大片。雍涼境内的匈奴各部繳不上趙王規定的稅賦,便有幾個頭領求見趙王,請求災年減免些稅。
然而趙王卻一點不肯通融。其中有個首領是急性子,與趙王争執起來。趙王竟直接命人把他殺了。同行的酋長更加群情激奮,紛紛恐吓要進京陳情。趙王怕事情鬧大,竟一不做二不休,把同來的酋長全都殺了!如此一來,雍涼境内的左部、北部匈奴算是被他得罪光了。
趙王本來在雍涼就不得人心,在他殺的那幫酋長裡,有一個酋長的兒子幹脆召集起境内的匈奴人,打着為父親複仇的旗号,公然起兵反晉。
哪知趙王對此不僅不害怕,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向朝廷伸手要錢的大好時機!
“又要錢,又要糧?”賈後冷笑着将竹簡“啪”的一聲扔到了孫秀面前,“各地都伸手問我要,我倒要問問你,錢糧從何處來?我是皇後,不是神仙!”
母老虎發威,孫秀暗暗叫苦,這次趙王特地派他來洛陽打秋風,就是想着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定能說動賈後。
“禀娘娘,大王所說的錢糧就在……娘娘手上。”孫秀事前便想好說辭,巧言令色道。
“哦?本宮有這麼一大筆錢财卻不自知?”賈後動了動,又好氣又好笑地問。她倒想看看,這個令摳門的趙王都奉為座上賓的謀臣能有什麼好主意。
“昔年安陽鄉侯鎮荊州,不過一年,便聚集荊州佳物。何也?”孫秀反問。
安陽鄉侯就是石崇。這是說石崇在任荊州刺史期間,命府兵假扮盜賊,劫掠來往富商,從而迅速緻富的故事。
“這……”賈後有些猶豫,不得不說,這法子委實夠損,堂堂朝廷,焉能行那土匪的勾當?
“娘娘,非常時行非常事。如今,各地災亂頻起,娘娘但有所得,亦盡數用于平亂赈災,非出于私心。正可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孫秀面不改色地道。
到此,賈後确實動心了。這幾年國家就沒有太平的時候,不是這裡天災,就是那裡民亂。國庫早就見底。她總不能拿她與天子的私帑(tang,三聲)來補貼國庫吧?
想到京城裡那些富得流油的豪門富商,她不禁兩眼放光,那就是一匹匹待宰的肥羊啊!
皇後對孫秀很贊許,當下嘉獎了他,一口答應趙王所求,又賞賜他美女十名。
顯然皇後對趙王身邊的這位寵臣也有耳聞,知他喜銀錢美女。要錢,她舍不得,朝廷正是窮的時候,要美女,宮裡多的是,随便賞!
孫秀看到十個如花似玉的美貌宮女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睛都直了,假作客氣地與賈後推讓一番,就卻之不恭地收下了,喜滋滋地左擁右抱地出了大殿。
孫秀一直攬着美人行到宮門口,看到停在宮門前的自家牛車,這才一抹臉,上了車。
車廂裡,孫秀的獨子孫會早已等候多時。
他緊張地問父親:“阿耶,娘娘怎麼說?”
孫秀自得道:“自是言聽計從!”
孫會大喜,肥如土豬的身軀樂得一顫一顫的,連連朝父親彎腰作揖:“如此,趙王必有重賞,恭喜阿耶!”
另一廂,賈後連夜叫來賈谧,将孫秀的主意和盤托出。
二人秘議一番,皆覺此計可行。
隻是此事終有損名稱,且富商背後多有世家支持,隻能秘密行事,不可讓外人得知。
不過幹這事總得有幫手,賈谧手下最有經驗的自然是始作俑者石崇。這劫掠京畿商賈的重任便毫無懸念地托給了他。
石崇明面上一口應承,背地裡卻恨死了孫秀。當初他為求富貴,行此偏門,後來即便榮寵加身,跻身重臣,卻依然被清流诟病,子女婚嫁都受了影響。
如今,好不容易被人們淡忘的舊事又被孫秀這厮扒楞了出來,甚至還倒逼着他不得不重操舊業,幫着賈後幹這打家劫舍的勾當。
這就好比一個從良多年好不容易有了點賢惠名聲的妓女被人硬逼着重新接客一樣,能不膈應麼?
後來,他聽說孫秀雖連夜回長安複命,但他的獨子孫會還在京裡做官。
于是,石崇在一次打劫商賈的時候,“不小心”把他那正巧“路過”的寶貝兒子也跟着一起劫了。
據說孫會傷的不輕,光卧床養病就足足躺了三個月!
孫秀知道後,氣得目眦欲裂,卻又無可奈何,主意是他出的,他總不能指責石崇幹得不對吧?問起來,石崇理由現成的,誰讓你家兒子跟我要劫的商賈走一條道呢?你兒子運氣不濟,能怪我不成?
孫秀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暫時吃了這啞巴虧。可他素來是個睚眦必報的人,發誓定要找機會報複回去!孫秀父子就此與石崇結下了梁子,此為後話。
不多久,京城裡突然盜賊四起,不止京畿過往行路的商隊,就連京中定居的富戶也有很多家宅被盜。
朝中問責聲一浪高過一浪,賈後假惺惺地責令有司加緊破案,又命北軍加強治安。
詭異的是,無論是掌管京畿的府君還是負責巡邏的執金吾查了半天,卻一點“頭緒”都沒有,最後隻能推到北邊剛起事的匈奴叛亂上,說是匈奴人派細作特地來洛陽打劫錢财用于軍資,草草結案。
這是糊弄傻子呢?匈奴人是神仙?能越過邊地重鎮,長驅直入京畿重地,來去自如地打家劫舍搞軍饷?
被劫的商賈們自是不信這樣的調查結果,但看朝廷模棱兩可的态度,也知此事水深,八成與椒房殿裡坐着的那個女人有關。這位可不是善茬!隻好捏着鼻子認栽。
一時間,逃離京畿的富商越來越多,再大的商隊都不敢經過洛陽,曾經繁華的商道竟一時冷落下來。
賈谧卻趁勢讓自家名下的商隊做大。京裡别人不要、低價抛售的商鋪店面,幾乎都被他低價甚至免費盤了下來。之後大肆哄擡物價,以緻洛陽米貴,京裡百姓怨聲載道,路邊餓殍層出不窮!
不止民怨,能在京畿混出頭的大商賈多為世家大族放出去的世仆,專為主家斂财的。賈谧這吃相,更是把不少世家給得罪了,隻是礙于賈後鋒芒,暫時隐忍不發罷了。
如此,賈谧更加猖狂,自以為在洛陽可以一手遮天,就連裴頠、王戎等長輩兼老臣,都漸漸不放在眼裡。
當執金吾沒日沒夜地在外緝捕盜賊、追繳贓款的時候,始作俑者兼北軍頭頭的賈谧與石崇二人,正躺在密室的金山銀山上,看綠珠踩在用整塊玉石做成的玉床上翩翩起舞,好不快活。真乃賊喊捉賊是也!
外面的動亂暫時傳不到高門大戶的内宅。
钜鹿郡公府裡,小郭氏正讀着裴妃的來信。她在信裡再三向小郭氏及太夫人緻歉——因天災人禍不斷,延至今年的秋請亦隻能作罷了。
與來信一起送到的還有一枚雕工精細的朱雀玉珩。
裴妃在信裡解釋,人雖未至,約不可廢。這玉珩乃她随身之物,若太夫人首肯,聊作小定。
小郭氏看向上首的婆母。
郭太夫人正捂着嘴虛咳。她這些年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外人看不出,她自己卻知道——年老而大限将至,左不過這幾年的光景!
這個家其他人她都放心,唯有長房的孤女元娘,總得在她走之前定下人家,她才有臉去地下見長子。
她思忖片刻,對長媳道:“東海王世子是吾等看着長大的,仁義敦厚,與元娘實屬良配。”
小郭氏喜出望外,當即解下随身的忍冬紋玉環,讓定春傳與候在外室等信的東海王府長史——钜鹿郡公府元娘與東海王世子的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郭太夫人道:“如此,兄妹倆都落定了。隻是長幼有序。阿妍小定的事,不宜聲張,總要待阿憬的婚事辦完才好。”這是怕小郭氏累着。
小郭氏欣然應下。她這陣子确實忙得腳不沾地——下旬裴憬就要迎娶新婦了。柳氏及送親的族人也已到了洛陽的别院裡待嫁。
雖說家中主事的有王氏,但她作為裴憬嫡母,很多事總要親力親為才能放心。
此時,一無所知的裴妍還在閨房裡擺弄着司馬毗寄來的水玉。
她挑了幾塊玲珑剔透的,往自己的裙上比了比,欣喜地想,正好給幾個哥哥還有張茂人手打一根絡子。
下月中是她外祖的六十大壽,其他人好說,自有嫂子們預備下。
唯獨阿茂哥身上空落落的,正好可以戴上!
說幹就幹!她即刻吩咐容秋去拿打絡子的絲繩,腦子裡不可控地浮現出張茂戴上她親手打的絡子行走時的風姿,嘴角忍不住上揚,眉眼皆是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