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卻沒給她機會,啟程的吉時不可耽誤,他走到裴憬身邊說了幾句,裴憬無奈地和柳蕙分别,又轉身沖自家妹妹招招手,算是告别,繼而鑽進了身後的劭車。
裴妍跟着往前小跑了幾步,含淚沖他的劭車揮舞帕子。
裴娴沖着車屁股翻了個白眼,天下竟有這般見色忘妹的兄長?
風吹黃沙,揚起漫天煙塵,車隊連主帶仆浩浩蕩蕩百十人,終于在一片人馬喧騰中疾馳而去,隐于山道的盡頭。
裴娴不耐煩地拽着癡癡地望着官道的裴妍和柳蕙:“再看下去,就成望夫石了!趁男人走了,咱們吃酒去!”
裴妍和柳蕙都沒有心情。
裴妍借口道:“我阿母不許我出去!”
“那就去你家莊子,你娘隻說不許你出去,可沒說不許我們進來!”裴娴是伶俐人,沒幾句話就把兩個女伴的失落症給治好了。
到底是少女,悲喜轉換好比天書,不到一刻的功夫,三個女郎一掃方才的頹唐,重又叽叽喳喳起來,好不快活。
裴妍原以為自家至多一年半載就能回京。可聞喜的氣候實在不算好,春季乍暖還寒,夏季酷暑難耐,秋季陰冷濕寒,冬季冰雪封路,小郭氏的身體許是水土不服,竟是一個季候一個病症,愣是沒一個好時候。來聞喜的頭兩年,竟是卧床的時候多,康健的時候少。
幸有神醫在身邊調理,才終于在第三年堪堪恢複了點元氣。
钜鹿郡公府長房母女離京一别就是三年,這卻是諸人始料未及的。
因着小郭氏身體不好,裴妍常年在山上陪母親養病,等閑不參與士族間的交遊,鬧得聞喜的士紳都暗傳钜鹿郡公長房母女皆體弱,那些原先窺探裴妍想打探她做兒媳的人家,也漸漸歇了心思——裴家是高門不錯,可兒媳是娶來生孩子的,娶個病秧子,萬一過了病氣怎麼辦?萬一這病秧子還是個善妒的,自己不能生還不讓丈夫納妾,那豈不是連累家中兒孫?
是以原先行情高漲的钜鹿郡公長房漸漸門前冷落下來,而這正合了小郭氏的心意——誰耐煩跟這些鄉下人打交道?她家阿妍遲早是要回京的!
因着常年住在山上,下山采買藥材不便,皇甫嚴勘察地形後,在莊子北面開了一片藥田。
裴妍侍疾閑暇時,常跟在神醫後面學習侍弄、炮制藥材。
小郭氏還特地從裴族長家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夫子教授裴妍功課。除非裴娴和柳蕙等小姊妹來尋她,大部分時候裴妍上午讀書,下午去地裡侍弄藥草菜田,晚上到小郭氏床前侍疾。
在這三年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裡,裴妍原先跳脫的性子竟也漸漸沉了下來。
三年後,聞喜,秋水别莊。
今年上巳的春日宴便設在此處。
绮羅高挂的花廳裡,幾個婢子有條不紊地穿行其間——或給匾額梁柱披紅挂綠,或換上新制的珠簾屏風,或給座席鋪上柔軟的錦墊壓好席鎮,或将新剪的桃枝插進繪彩的琉璃瓶……
這裡的管事娘子名喚符媪,她也沒閑着,一路在花廳内外穿梭監工。
裴氏作為河東最大的望族,一年一度的春日宴乃全郡盛事。
往年,這樣的事皆由族長夫人柳氏親自操持。今年她卻發話,讓幼女裴娴與從女裴妍一道,代為操辦。
内室裡,裴娴皺着眉頭,又謹慎地比對了一遍菜單子。
管庖廚的仆婦開解她道:“女郎寬心,且不說尋常菜式,就是天子宮裡才有的五位脯并醒酒鲭鲊,都是庖屋裡做老了的,絕不會在宴上出漏子。”
裴妍正剪着折鶴蘭的葉子,聽罷也附和道:“阿姊别勞神了,往年伯母怎麼辦的,咱們循着來就是!”
裴娴瞥了一眼裴妍,搖頭道:“若非那王赤龍閑的沒事非要跟來聞喜,我至于費這麼大心思?為了誰?何苦來?”
裴妍知她的暴脾氣,趕緊服軟:“為了我為了我,辛苦阿姊了!”
王導這兩年一直在東海王府任幕僚。這些年小郭氏和裴妃多有書信。
裴妃在聽說小郭氏身體有所好轉、預備今年春深回京城後,便托回家省親的王導繞道河東,随裴憬一行送些東海的土儀給族長,順道和裴憬一起護送長房母女回京。
王導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他要來,對于聞喜這樣小地方的士紳而言,可謂榮幸之至!就連族長一家,也得抓着機會好好招待。
本來王導是钜鹿郡公二房的親戚,與長房并無多少瓜葛,可誰讓他現在是東海王府的幕僚呢!
東海王妃想要裴妍做兒媳的心思裴家人幾乎都知道。說白了,王導是為了裴妍母女而來,卻讓族長一家好一番忙活。
這樣說來,裴妍确實對裴娴多有愧疚。
裴娴隻比裴妍大一歲,同族姊妹裡,就她倆年齡最相近,加上她的表姊柳蕙是裴妍的準嫂子,是以三個女郎經常玩在一處。
“聽說太夫人又來信催你們回京了?”柳蕙小聲問。
裴妍臉色一暗,沉默點頭。
年前,郭太夫人又來信催問長房的回京事宜。
裴妍十三了,不日便要議婚,長房一家是時候重回京城。
裴娴卻舍不得裴妍走,用她的話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别看我阿耶隻有三品散職,可在這河東地界,就是府君來了也要低頭喚他一聲從父!你在京裡,尚且有一堆命婦公主需得奉承,又有其他著姓與你分庭抗禮。可是在河東,哪個不以咱家為首?即便豪強如汾陰薛、解縣柳,都得看咱們的臉色!春日宴你也參加過兩次,可有哪個外姓女郎敢拂逆你?回洛陽,呵,哪有在老家爽快!”
裴妍不得不承認裴娴說的确是事實。相比頭一年的想家,在聞喜混熟了後,裴妍漸漸品到了鄉下的好處,這甯做雞頭不做鳳尾的日子确實挺舒爽的!
然而想起京城還有大母、兄長、堂妹等親人,她又止不住的想回去。
唉,真是左右兩難!
這時,容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長勢喜人的蓮瓣蘭進了屋。
裴妍不好與裴娴争辯,便借此轉移話題。
她小心翼翼地将蘭花接過來,驚喜道:“原還擔心着,怕今年太冷它長不好,沒想今日就開了!”
容秋笑道:“今朝晨起才開的,不枉女郎傾心栽培!”
一旁的裴娴亦看直了眼,蓮瓣蘭是蘭花裡的名種,一株需得萬錢。且這種蘭草嬌弱,對土地、肥料、氣候、水源都有嚴苛地要求,多少匠人都未必能伺候出來,沒想到裴妍居然自己把它種出來了。
裴娴新奇地伸出指頭,輕輕點了點粉嫩細長的花瓣。
裴妍立刻嫌棄地抱着花盆移開兩步,免得她的蘭草慘遭毒手。
裴娴不滿,偏追着伸手去夠:“至于麼,再名貴不還是一盆草!”
“這是我親手栽的,跟别個不一樣,有本事,你也養一株來?”裴妍邊躲邊怼。
裴娴悻悻地收回手去。她可沒工夫養花,有這時間,還不如幫阿母多看兩頁賬本。
她對郭夫人也是佩服,養了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卻甯願看着她成天把自己關在花圃裡種花種菜,也不讓她去親戚間走動交際。真是,把人都養傻了!
柳蕙邊飲茶邊笑着搖頭,她是三個女郎裡最大的,為人也最沉穩。茶香沁鼻,她看着杯中的人影,思緒卻飄到了城外。
這次來接長房母女的,正是她的未來夫君裴憬,說來他們也有小兩年未見了呢!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樣?
驿館中,張茂将裴妍新送來的信收好。無他,裴妍問他們何時能到,又囑咐他們早晚添衣。
今年是閏二月,河東的春日來得比洛陽晚些,熬過數九寒冬,還有料峭的倒春寒。
洛陽在花朝之後便已春深日暖,男男女女皆脫下厚重的裘襖,換上輕薄的春衫。然而在河東,人們未吃過端午粽,是不敢除冬裝的。
這三年來,裴妍與裴憬、裴妡時常書信往來。
裴妡還好,裴憬卻是最怵動筆的人,常是張茂于中間回複。
此番裴憬與張茂、王導來聞喜接小郭氏母女回京,裴妍依然絮絮叨叨寫了很多叮囑的信與他們。
門外傳來聽雨的拍門聲:“郎君,該啟程了。”
張茂聞言,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袖囊裡。這才拿起手邊的佩劍,起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