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确實累極了躺在床上,卻因心裡有事,怎麼也睡不着。她睜開眼看着黑黢黢的香皮帳頂。
“所見皆錦繡。”
張茂白日裡的話又竄了出來。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自己打出生至今,除了東郊那次禍事,确乎沒體驗過人間疾苦。以往她常常覺得自己不幸——阿耶早逝,阿兄愚頑,阿母又是庶出,和堂妹裴妡的身世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是,在見識過那些被劫匪虐殺的仆婢、流離失所的難民、被強賣為奴的胡女後,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很幸運。
張茂所言不虛,大多數的女子過得都是這般提心吊膽的日子。像自己這樣衣食無憂坐享榮華富貴的“少數”,真可謂是得天獨厚,幸運至極!
裴妍一會覺得自己不幸,一會又覺得自己幸極,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心裡有事,自然難以入眠。
夜裡門窗緊閉,屋角的炭盆絲絲往外冒着熱氣,她覺得有些悶,就把手伸出來些,突然聽見母親的斥責:
“别亂動,夜裡涼!”
她這才知道,母親竟一直坐在帳外陪着自己。
“阿母何時來的?”她竟絲毫沒有察覺。小郭氏索性讓定春重新燃起燈火,又回身從案上端來一碗溫溫的燕窩粥遞給女兒:“就剛才,把你吵醒了?”
裴妍搖頭,粥的口感剛剛好,溫熱适中,綿軟香甜,一碗下肚,身上的疲乏都散了很多。
“你看你,出去玩一會就把自己弄恹了。早同你說過,天寒莫出門,待暖和些再出去吧!”
可是那會哥哥和張茂就回京了啊!裴妍沒有理會母親的建議。
初春的晴夜月光皎白,窗上投映來剛抽芽的桃枝,随風搖蕩。
“阿母,你覺得,我們過得好不好?”她心内惶惑,斟酌再三,想聽聽母親的意見。
“傻孩子,自是好的!”小郭氏攬過女兒,案上的燭火明滅不定,映照在小郭氏眼裡,仿佛一道閘門,一些塵封的舊事,也緩緩釋放出來。
“你知道的,柳媪是我生母的族妹,也是我生母那邊唯一能找到的親戚。我生母過世的時候,我還小,柳媪常和我說起她們小時候的日子,原來鄉下餓死人是常有的事,為了點口糧賣兒鬻女更是尋常。她們就是這樣被賣到郭家的。幸而我阿母長得漂亮,被你阿公看中收為妾室,并很快有了我,這才在偌大的郭家有了一處容身的小院,阿母和柳媪也才算過上了安穩的日子。所以啊,盡管你阿公讓我嫁來裴家沖喜,盡管我嫁到裴家沒幾年就守寡,可我從來沒怨過如今的日子,更沒有怨過你阿公。畢竟,他給了我一處可以容身的地方,又給了我裴家婦的身份,讓我這個出身低微的庶女,有了可以與人對坐談笑的資格。”
裴妍頭一次聽母親說起自己嫡親的外家,畢竟,她母親是庶出,名義上,她的外家當是荀氏。
“那外祖母家還有人嗎?”裴妍的嫡外祖母是颍川荀氏,不過與她們母女并不親厚。每次去郭家,荀夫人都隻是留她們略談兩句,就找借口打發了。如今聽母親談起自己的親外祖母家,這份血緣相連的悸動使她對這位素昧平生的親人産生了孺慕之思。
“沒了。她本是莊戶人家的女兒,遇了災年,阖家逃荒出來的,最後走投無路,和柳媪一起,自賣為奴。她的那些家人,我出嫁後,你阿耶特意派人去祖籍和逃難之地尋過,可惜并無結果,許是沒能熬過災年。就連她唯一的親人柳媪,我都未能護得住。”
想起柳媪以及在東郊慘死的那些人,裴妍心裡也是一痛。
小郭氏若有所感,她握緊女兒的手:“這些故去的人,除了你給的銀錢,我每年對他們的家人亦有補貼。”她頓了頓,眼裡露出一絲無奈的悲傷,“雖不能讓他們起死回生,但至少可以讓他們的家人溫飽不愁。”
裴妍點頭。小郭氏這話既是說給女兒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寒夜裡,母女二人相擁而眠。小郭氏精力不濟,很快睡着了。裴妍拽起母親冰涼的手,放進自己懷裡捂着,很快也睡了過去。
另一廂,裴憬回房時,路過張茂房前,發現他的屋裡燭火未滅。自打開的窗扉看去,隻見他枯坐案前,正蹙眉沉思,筆尖凝墨良久,懸而未落。
“茂弟有心事?身上可好些了?”裴憬抱着手爐,頭探進窗裡,笑盈盈地問。
“喝了藥,已然好很多。”外面天寒地凍,張茂打開門,放裴憬進來。
書案旁燃着炭盆,絲絲縷縷往外冒着熱氣。
裴憬抖抖身上的大氅,放下手爐,繞到書案前,探頭瞧了瞧,見一個卷軸壓在一張帛書上,僅露出一角,上書“父親大人台起”字樣,笑道:“原是躲在房裡寫家書。”想起張茂為了陪他,連元日都沒能回家,有些愧疚:“世叔近來安好?安遜兄(張寔)怕又怪我綁着你了。”
張茂搖頭,重新坐回書案前,不避裴憬,接着寫信。
裴憬也沒有回避的自覺,就在旁邊看着他寫,皺眉道:“涼州,真有你說的這麼亂?”
“一葉知秋。”張茂将信糊好,握着信思索片刻,旋而拉開燭燈的罩頭,任火舌将信舔了,丢于洗墨缸中。
“這是作甚?”寫了又燒,不寄了?
“信裡難免提到趙王,如今路上不太平,若不巧落入他人手裡,豈非橫生枝節?左右下旬便回京,到時再與阿耶面議吧!”
裴憬搔了搔腦門,直言:“涼州是你老家,趙王若管不好,不如給你和世叔管。”
這口吻,不像亭侯,倒像天子。
張茂笑了笑,沒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随着春日漸深,氣候回暖,小郭氏的身子也一天好過一天。裴妍一面為母親身體轉好而開心,一面為即将與兄長分别而失意。
這半個月裡,裴憬和張茂得了小郭氏的令,不敢帶裴妍出去玩,隻好陪她在莊子上消遣。
幸而莊子後面有一片菜地,裴妍突然對種菜起了興緻,成天拉着裴憬和張茂陪她在地裡忙活。有時柳蕙來,還硬拉着柳蕙一起。
明明是消磨時間的差事,她卻拔高到“為人者不可不知稼穑之艱”的地步。
然而幾個人裡,隻有張茂有種地的經驗。他自小在邊境長大,邊軍除了打仗,另一項任務就是屯田,閑時為農,戰時為兵,種菜,自不在話下。
至于其餘的幾個,什麼時候跟土地打過交道?隻好笨拙地跟着他學。
不過與裴憬、柳蕙的敷衍比起來,裴妍顯然是真上了心的。往往裴憬和柳蕙象征性地到菜地澆點水,就找借口鑽小樹林幽會去了。而裴妍卻一絲不苟地跟在張茂後面,鋤草、犁地、澆水、漚肥……
她既不嫌髒也不嫌臭,勤勤懇懇、有模有樣地跟着做,倒把張茂驚到了。
他原以為裴妍隻是閑來無事鬧着玩的,誰想人家是真當一門本事在學呢?
“阿茂哥,喝水!”中間歇息時,裴妍給張茂遞來一壺泡好的蜜水。
張茂摘下頭上的鬥笠,坐到田壟邊的一張胡床上,拭了把腦門上的汗,将壺裡的水一飲而盡。
“怎麼想起學這個?我記得你以前隻是種種花。”
裴妍坐到另一張胡床上,她頭上還戴着幂離,張茂看不清她的神情,就見她沉默了會,才緩緩道:“你不是說我這樣的才是少數嗎?我隻是想體驗一把大部分人都會做的事。”
張茂微怔,旋而無奈地搖頭,他那天随口品評的一句話,這孩子,竟是記了這麼久?
“你是裴家女,出身即雲端,自不會泯然衆人。”張茂解釋道,“我那天并非在說你不知人間疾苦,隻是面對那些流離失所的胡女,有感而發罷了。”
“我知道!”裴妍撩開幂離,露出一張未施粉黛卻清麗絕倫的臉,笑道,“我本來就對種花感興趣,種菜和種花又是相通的,我隻是單純地想多學門手藝罷了。”
張茂點頭,視線不自覺落在裴妍薄汗浸濕的臉上,午間的日光落在女郎細膩的面皮上,柔嫩的皮膚,黛色的眉眼,水潤的粉唇。春風蕩漾起春色,空氣裡彌漫着少女的體香,張茂趕緊挪開了眼。
“你喜歡就好。”他聽見自己如是說。
冬雪消融,柳條抽枝,飛燕徘徊,小郭氏熬過了寒冬,終于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止住了撕心裂肺的百日咳。
裴憬和張茂亦踏上回京的路。
裴妍、柳蕙還有來湊熱鬧的裴娴,在郊外的十裡亭為他們送行。
裴娴有些得意的撫了撫頭上的钗鬟。今日這個送别名額來之不易,聞喜的士族聽說钜鹿郡公府的郎君近日要回還,都争着要來送行,皆被張茂以裴憬的名義婉拒了——小郭氏大病初愈不能外出,裴憬不擅交際,與這些地方豪強隻是點頭之交,裴妍還小,钜鹿郡公長房實在沒一個可以主事的人。他們來了反而讓大家為難。況且,于裴憬而言,隻要柳蕙來送他,便是最好。
至于裴娴,那也是沾了表姊柳蕙的光,畢竟,你讓一個女郎專程來送郎君,面子上也說不過去啊!她是裴家的族妹,表姊陪她來串門,順路送送親戚,也算是一個體面的借口了。
路口有數十個部曲牽着駿馬,百無聊賴地候在亭外。
裴憬與柳蕙執手相看淚眼,似有說不完的話。二人如今名分已定,臨别自是依依不舍。
張茂本是遠遠看着,見一旁的裴妍傷感垂淚,忍不住遞給她一方巾帕,“想來不久夫人和元娘也能回去了。”
裴妍心頭一暖,也柔聲回應他:“借阿茂哥吉言!你也千萬珍重,勿要勞累!”
張茂淺笑:“敢不從命!”
躲在後面的裴娴眼珠子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一副探究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