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原是想問一下商隊和這胡女的情況,再做打算。奈何裴妍出手太大方,一句廢話沒有,就将人給買下了。
他有些無奈地轉頭對裴妍道:“哪有不問價就買的。何況……”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胡女,“我未必要救她。”
他與赫連一家并無交集,涼州距此地更是萬裡之遙。此女來曆不明,誰知中間有什麼勾當?
那女子聽罷臉色刷地白了,立刻伏地磕頭,懇求道:“二郎做主,奴本在家中安生過活,卻在放羊時,被官兵莫名擄為奴隸。還将奴賣到這中原來。奴的家裡,必是急死了!”
張茂皺眉,若此女所言為真,一個姑娘家,在家門口放羊都能被擄,則涼州現下不知亂成了什麼樣子。
安定張氏是涼州的土著豪強,赫連一家素來依附安定張氏過活,官兵居然敢在張家的地界上妄為,可見涼州的郡治已敗壞到何種田地。
胡女還欲訴苦,卻被張茂止住。他看了眼商隊行首,對她道:“回去再說。”
涼州如今是趙王主事,這裡人多眼雜,豈可妄言。
張二郎這是肯收留她了?
胡女激動地起身,趕緊擦幹眼淚老實地跟在張茂和裴妍身後。然而這胡女隻是開了個口子,有被救的先例在,霎時跟在車隊後的胡女紛紛沖破護衛的阻攔,跪倒在張茂和裴妍腳邊,一口一聲地喚着郎君女郎,希冀得貴人垂憐。
她們都是正值妙齡的少女,若不能被眼前的貴人救下,她們大多将會被賣往腌臜的煙花之地。
赫連春與這些同伴們是一起被賣來的,有幾個還是同鄉姊妹,隻好厚着臉皮,小心翼翼地央求張茂:“二郎,他們與我一般,都是自涼州被擄來的良家女子。”
張茂看着跪了一地的少女,心下一沉,都是被擄來的?涼州,竟混亂至斯?
胡女們哀泣于地,裴妍于心不忍,她雖養在深閨,卻有一副俠義心腸,尤其見不得這些慘事。
不就是拿錢贖人麼!她當即拔了頭上、耳上、指頭上的金玉物事,攏在手裡就要給管事的遞去,卻被張茂一把攔下。
“元娘,天下多少不平事,你就是把家底掏空,也救不完的。”
裴妍卻搖頭道:“往日我沒遇上便罷了,今既叫我遇上,豈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張茂失笑,沒成想裴妍還是個大善人!
他本意也是要救這些女子的,便鄭重地代這些女子朝裴妍做了一揖,而後對地上跪着的胡女們道:“還不謝過女郎!”
胡女們自知這是有救了,紛紛朝着裴妍磕頭拜謝,倒把裴妍弄得不好意思起來。
張茂是男子,常在外行走,自是比裴妍通庶務。他與那商隊主事讨價還價了半日,終于用一個镯子一根簪的價格,将這些涼州來的胡女們全買了下來。
那一廂,柳蕙要在天黑前回家。
裴憬見張茂和裴妍出去遛彎,卻半天不回,便吩咐聽雨去尋人。
聽雨往官道的方向走了沒幾步,遠遠看見張茂和裴妍相攜而來。
隻是,聽雨揉揉眼睛,他倆身後怎麼還跟着一隊胡姬?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知發生了什麼。
一行人走近後,張茂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這些是從涼州流落來的良民,你尋幾個部曲,今日便啟程,護送她們至京城我阿耶處。”
他如今身在裴家,許多事不方便料理。尤其事關涼州,還是他阿耶出手更便宜些。
然而,他最憂心的倒不是這些女子,而是如今涼州的情勢。連安定張氏的鄉裡都遭了災,可見涼州已經亂到了何種地步!
裴妍看着被聽雨帶走的胡女們,不禁感慨:“我怎麼盡碰到運氣不好的女子呢?”
運氣不好?張茂搖頭:“異地他鄉居然能遇見你,還替她們贖了身,這還不夠幸運麼?”
他看着山下的枯枝,歎道:“元娘,這世道,她們這樣的是大多數,如你這樣的,才是少數。”
我這樣的?
裴妍轉頭看向身邊的張茂。他的眼神清亮中透着悲憫,悲憫裡含着無奈。
“我是怎樣的?”裴妍不解地問。
“入目皆錦繡。”張茂道。
涼風過境,吹落枯枝無數。
張茂的話令裴妍一愣,提着赭色石榴裙的手一瞬失了力道。長裙落在烏糟半化的雪地裡,染上一層水漬,印得裙角一片深紅。
此時,容秋也找到了他們。
張茂适時地回避。
婢子們圍着裴妍,替她牽裙角的牽裙角,披大氅的披大氅。
裴妍卻似入了定一般,低頭想着張茂方才的話,直到手心一暖。她低頭看去,見到一個溫熱小巧的銅爐。
“女郎可是累了?怎麼發起怔來?”容秋邊扶着她往回走邊問道。
裴妍搖頭。她低頭看了眼“全副武裝”的自己,又瞥了眼行出不遠的胡姬。
胡姬本是要被賣到勾欄地的,身上衣着自是輕透單薄,在蕭瑟的寒風中,顯得更加瘦弱。
“給她們一人添一身厚襖。”
“給誰?”容秋不解地問。
裴妍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順着前方漸行漸遠的倩影,輕聲道:“她們!”
日光漸隐,哺時,食案上的飯菜已經上齊,然而,偌大的花廳,僅小郭氏和裴憬二人用飯。
神醫受邀去裴族長府上給他診脈。
裴妍白日裡許是累着了,方才容秋來報,倒是女郎吃了些點心後便犯困,已經睡下了。
張茂也派人來報,道是外出行獵時略感風寒,不敢沖撞夫人,故而在房裡用膳。
一下子少了那麼多人,小郭氏看了眼身後滴漏裡的浮舟,一臉不快。
裴憬看向身側和對面空着的食案,觑了眼嫡母不悅的臉,暗恨妹妹和張茂不講義氣。不來就不來,可好歹提前跟他說一聲,他也裝病算了!
“下午你們去了何處?”小郭氏素來食不言寝不語,可事關她女兒,總得問清楚。
裴憬心裡一咯噔,就知道嫡母得盤問他。
“在莊子外面轉了轉,去了坡頂的亭子,還……還有,妹妹和阿茂午後去了官道那裡。”後面他就不知道了。隻知道二人回來時,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想和妹妹說笑幾句,妹妹都不理他的。
“哦?他倆遇上什麼事了不成?”小郭氏當即叫來跟班的婢子和部曲。
然而下人們并未跟随二人出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突然有一個婢子回憶道:“奴出亭子時恰看到聽雨領了一隊胡女走。”說起此節,許多婢子和部曲也都回憶起來,紛紛附和。
“胡女?”此事蹊跷。
“叫聽雨來!”小郭氏心下狐疑,聽雨是張茂的人,得問問他,哪裡來的胡女?
“聽雨下午回來取了行李,又挑了幾個京裡來的弟兄,說是張小郎吩咐的,要他們跟着回趟京城,便出去了。”有部曲禀報。
“胡女呢?”
“也跟着走了!”部曲老實回答,心裡卻在可惜,聽說西域的女子熱辣奔放,張小郎到底叫聽雨把這些胡姬送哪裡去?也不和弟兄們分享分享。
張茂從哪裡尋來的胡女?又為何送她們去京城?小郭氏百思不得其解。
恰此時,張茂派部曲給小郭氏送來一封信,信裡将自己下午的所見所聞都寫了下來。小郭氏看罷,這才放下心來。
她對涼州如何不感興趣,隻要此事和女兒無關就好。
一頓晚飯吃得索然無味。小郭氏憂心女兒,隻用了碗粥就匆匆去裴妍的房裡看望,張茂都受風寒了,她得确認女兒無事才行。
裴憬壓根不餓,見嫡母走了,自己胡亂塞了幾口應付一下,也溜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