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自從馬場跌傷腿後,就一直在他的慎獨堂裡将養。
裴府裡上至郭老夫人下至裴憬裴妍都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藥石衣物,如流水般搬進他的屋子,對他的供奉也越發精細。
張軌和張寔旬日裡也來看過他。不過張軌行伍出身,對這種跌打損傷并未放在心上,跟小兒子聊了兩句,就去外書房拜會裴頠去了。
倒是張寔,看着弟弟裹着一隻腿挪動不得,心疼不已。
張茂卻跟沒事人似的,問他哥起家官的事,待聽得安定郡中正已将張寔定為二品,即将禀中樞授實職時,大喜,道:“如此,我這腿傷得也算值了。”惹得張寔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張茂雖腿傷在身,但是裴葑并沒有免去他的作業,依然每天讓裴憬把他的心得帶回去批閱,再布置下新的任務來。
教數算的師父是府裡的一名清客,名喚祖承,每日亦有作業布置下來。
也就是說張茂每天還是得讀書做題,隻騎射暫免而已。
裴憬每天或晌午或晚上都要來趟慎獨堂,把師父們的作業傳達給他,順便把他前一天的作業帶回去。搞得張茂很不好意思,明明他才是那個伴讀來着,卻讓主家做了這上傳下達的事。
這日午後,裴妍拎着“瑞竹軒”的糕點跟着裴憬一起來看他。
張茂倒沒有很驚訝,自從他的腿跌傷後,裴妍隔三差五地也會跟着她哥哥一起來。或給他帶些糕點,或說些外面的趣事。
起先張茂還會局促,時日久了,與裴家兄妹熟悉起來,也漸漸習慣了他們這種自來熟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裴家兄妹進屋裡的時候,張茂正胡坐榻上,一手拿算籌,一手拿竹簡,口裡念叨着,手上做着記錄。
裴妍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看竹簡,上面是各種雜亂的符号,問他:“阿茂哥在做數算?”
張茂點頭:“昨日祖師父出的那道雞兔同籠有些難做。”又問裴憬:“大兄都做好了嗎?”
說來奇怪,自數算開課以來,裴憬從未問過他作業。
張茂隻當裴憬不好意思開口,他想今天正好趁機給他講講。自己本來就是人家的伴讀,哪有光領供奉卻不做事的道理。
裴憬卻睜大眼睛,問道:“昨日祖師父出的題?”他摸摸後腦勺道:“不難啊!我還以為你早就做好了呢!”
這回輪到張茂睜大眼睛了:“大兄你……做好了?”由不得他不懷疑。張茂以前在軍中做過度支小校,保障過一個營戰時的來往開銷。他于數算一道還算是精通的。即便這樣,這道雞兔同籠題尚且算了很久。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問:“大兄得數幾何?”
裴憬憨笑道:“我算的雞十一,兔八。阿茂得數多少?”
張茂持算籌的手抖了抖,還真是雞十一,兔八。
張茂又問裴憬怎麼算出來的。畢竟他身邊小厮仆婦不少,有機靈的幫忙也不稀奇。
可是裴憬連算籌都不用,想了想,第一步怎樣,第二步如何,竟将張茂扒拉算籌才得出的結果一步步都說了出來。
張茂簡直不可置信,又拿前幾天祖師父出的作業問了裴憬。
裴憬同樣連過程帶結果都講了出來,這絕不是找别人幫忙能做到的!
張茂猶不死心,自己又出了幾道類似的考題,裴憬腦中略過片刻,答案就出來了,中間都不帶打嗝的。
裴妍看着張茂一臉驚詫的樣子,對數算有些好奇,問:“這門課到底好不好學?我也要試試!”
張茂内心有些混亂,他現在已經不确信自己與裴憬之間,究竟誰賢誰愚。他急需有第三方來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
于是,他将記着雞兔同籠作業的竹簡遞給裴妍,道:“元娘試試?”
結果,裴元娘抓耳撓腮了一炷香的時間,手中的算籌被拔楞得七零八落,卻仍是越算越亂。她用事實證明,數算真難!她,不,會!
原本裴妍見自己的傻哥哥都能把數算說的這麼順溜,還以為很簡單。現在她的表情和張茂一樣了。
她突然發現,她家傻哥哥,好像,不傻啊!甚至比張茂還聰明?
張茂神情複雜地看向裴憬。若非這些日子朝夕相對,讓他确信裴憬真是個心無城府的癡兒。他簡直懷疑裴憬這些年的癡傻是故意裝出來明哲保身的!
裴憬卻沒覺得異常,憨笑道:“還是數算有意思,比經義好懂多了!”
裴妍沒有多想,隻是單純的替自家哥哥高興,拍手道:“原來阿兄還有這項本領!以後我有算不清爽的事就能來找阿兄啦!”
裴憬也很驕傲,笑道:“這還用說!”
張茂看着裴憬的眼神更複雜了,瞳中隐有浮光略動——裴憬這是有奇才而不自知啊!
然而這份天才,能不能為外人道,張茂一時也說不準。
畢竟,如今裴府的當家人是二房的裴頠。兄弟尚且阋牆,何況叔侄乎?
張茂猶疑了片刻,決定隐而不發。
于是,他告誡裴憬:“阿兄,你精于數算的事萬不可讓别人知道。如果祖師父問起來,就說是我教你的。”
“啊?……”裴憬剛剛湧起的驕傲被打了下去,這是為什麼?他也好想有門功課被大家贊許的呀。
張茂又轉向裴妍,同樣請她保密。
裴妍不解,問他:“阿茂哥,這是為何?阿兄會做數算,不是好事麼?”
疏不間親,裴頠是他們的親叔父,張茂無法跟這對兄妹講自己的顧慮。隻好找了個不大高明的借口:“現在阿憬學的數算都是最簡單的,即使會做也不稀奇。不若等以後祖師父教了難的,阿憬再做給别人看,豈非驚喜?”
好在兄妹倆都不是心思深的,聽了張茂的話,竟覺得有幾分道理,也就應了。
張茂舒了口氣,他是裴憬的伴讀,但父兄倚仗的卻是裴頠。張茂暗自琢磨了一下,裴憬精于數算這件事還是先不告訴父兄吧。
此時的張茂還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起,裴家這對傻兄妹,成了他揮之不去的責任,并一直伴随他以後的人生。
晌午過後,裴憬和裴妍各自有課,兄妹倆坐了會就告辭了。
臨走前,裴妍把放在外面書案上的點心拿到了張茂的床邊,叮囑他一定要趁新鮮吃。
時人吃飯隻有兩頓,早晌到晚晌的時間有點長,裴憬和裴妍院裡都有小廚房做午點小食,實在饞了他們還會派人去外面采買。
張茂的身份說到底隻是裴府清客,雖說院裡一應供奉比照裴憬,但小廚房卻是沒有的。因此裴憬每日午晌都會派人給他送些小食來。
今天裴妍來看他,還特地帶了一早派人去外面買的點心。
張茂打開來看了,四個不同花色的果子乖巧地躺在竹屜上,竟比裴憬小院裡做出來的還雅緻幾分。
他拈起一枚荷花樣的粉色果子淺嘗了一口,甘甜瞬間自舌尖彌漫開來,是江米做的,餡心裡混了搗爛的赤豆,唔,味道不錯!
饕餮一番後,張茂心滿意足地躺在長榻上小寐。
外面的簾子被輕輕撩起,拾叔進來替他收拾屋子。
整理到書案時,他“咦”了一聲,對張茂道:“郎君,這裡怎麼有一個耳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