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兄弟微不可查的心神一凜。執白的老者心疼地看了眼倆兄弟,又掃了眼略顯坐卧不安的文士,歎道:“你自己不願求人,卻要我這個老漢去,害人喲。”
那文士有些羞慚地摸了摸鼻子,對張家兄弟描補道:“非師叔不幫你們,早年我确實與魯國公有幾分交情,後來卻因立太子一事與他交惡頗深。若讓他得知,薦你們的中人是我,以他睚眦必報的個性,少不得為難你等。”他搖頭:“得不償失!”
張寔謙恭地道:“摯師叔這麼說,我兄弟二人真不敢登門了。本就是不情之請,倒連累二位師叔為吾等受累!”
那文士心裡略好過些,複又安慰他倆,神秘地道:“我晨起蔔了一卦,爾等所求,必能如願。”這話也是說給那老者聽的。
老者忿忿不平地對他冷哼一聲,這才起身拂衣,對張家兄弟道:“賢侄稍待。”言罷理了理衣襟,推門待客去了。
原來剛才出去的老者就是名滿天下的神醫皇甫嚴,而這位文士則是皇甫嚴的師弟,聞名天下的神算摯虞!至于這對兄弟,是皇甫嚴與摯虞的大師兄張軌的兒子,大郎名喚張寔,二郎名喚張茂。
皇甫嚴下樓待客。餘下三人自便,摯虞作為半個主家,登床補長者位,重新布棋。
張寔知道弟弟不耐弈棋,便對張茂道:“阿茂自去,吾與摯師叔手談一局。”
張茂點頭,窗門緊閉,炭氣熏人,他正覺昏沉。床上倆人落子無聲。張茂不動聲色地踱步到門邊,拉開一點槅門,瞬時凜風拂面。樓下人聲響動,想是裴家人進來了。
他面上雲淡風輕,心下卻風起雲湧,暗自盤算。
自入秋至今,朝中動蕩,血災不止。賈後聯合汝南王、楚王,囚太後、誅三楊。次月,楚王公然矯诏弑汝南王并衛太保。上月,賈後又以楚王秘弑叔祖的罪名,滅楚王及其黨羽,短短三個月,前後遭滅族伏誅者竟有千人之多,世家亦多傾覆。
如今,洛陽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他們張家亦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無他,阿父雖早就棄筆從戎,轉入了征西軍,憑軍功累遷征西軍司,散騎常侍,但他仕宦之初,卻是受到衛将軍楊珧的征召,入京授太子舍人。這樣算來,阿父算是楊家的半個門生。
更要命的是,自兩年前趙王接手涼州後,趙王寵臣孫秀便處處架空扶風武王司馬駿的舊部。三楊之亂後,孫秀更是以阿父早年為逆賊楊珧舉薦為由,将阿父閑置。可憐父親空有一身将才,卻隻能被奪職閑居家中。
如今,賈後變本加厲,對三楊朋黨趕盡殺絕,傳聞連對她有恩的太後楊氏都被關在金墉城活活餓死!三楊死後,賈後羅織罪名,構陷忠臣,被無辜族滅者不計其數。比如父親的好友文鴦,與楊家無甚交情,卻死于東安王構陷。可憐一代骁将,未死在戰場,卻死在了莫須有的罪名裡。
若非司空張華與阿父早年有舊,多有照拂,光楊氏門人的罪名,足以讓安定張氏萬劫不複!
然而張司空畢竟也出身寒門,在朝中尚未立穩腳跟,對張家的照拂畢竟有限。安定張氏若想在這波谲雲詭的朝堂上安身立命,必得找到更強的靠山!
張茂回頭,看向長兄,心下一歎。
為了家門,父親不惜折節,為阿兄與涼州富商賈亶之女議親。平陽賈氏借着賈後的光,正是如日中天,他們張家虎落平陽自是高攀不上。但涼州賈氏作為平陽賈氏的遠支,張家作為士族,還是夠格結交的。如此,多少算與賈家沾了親。然而,涼州賈氏畢竟隻是旁支庶親,族中多賤商,朝中無顯宦,能否在嫡支面前說得上話還未可知。
适時,與兄長交好的裴遐傳來消息。族侄裴憬舊病複發,若得神醫救治,钜鹿郡公必有重謝。
钜鹿郡公裴頠,出身河東裴氏,又是賈後的表弟。張司空亦勸父親投效他門下,裴家十世高門,若得他的庇護,何愁身家性命?
他阿耶皺眉撸須,沉吟半晌,最終寫了道密信,送與兩位師叔。其他人求見神醫或有難度,但他阿耶早年曾拜醫聖皇甫谧為師,與神醫皇甫嚴、神算摯虞是同門師兄弟。
數日後,皇甫師叔與摯師叔攜手回京,三人于書房商議半日,這才有了今日之謀——父親想借裴家大夫人之手,将自己薦為高陽亭侯裴憬的伴當。用阿耶的話說:“钜鹿郡公幾番為侄兒請封,想是對長房有愧吧!有此從父,高陽亭侯無憂矣。”
可是,京中皆傳,那位高陽亭侯裴大郎,是個傻子啊!自家竟淪落到要借癡兒攀附的境地嗎?
師祖(皇甫谧)曾言自己是張家的麒麟子,長兄亦說自己若早落生幾年,有楊衛将軍作保,做諸侯伴讀也使得。可惜,如今三楊被屠,天子愚頑,賈後把持朝政,黨同伐異,任人唯親。他阿父早年驅秃發鮮卑、趕仇池餘孽,戰功赫赫威名遠播,如今卻隻得壯年賦閑,虛度光陰。他阿兄文武雙全,名列太學頭部,然而弱冠之後,卻連九品的起家官都撈不着,甚至不得不為了保住家門與商戶女結親。
張茂看了眼正凝神弈棋的長兄,心下戚然。
朝局混亂,想要振興家門,有所作為,隻得行攀附之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傻子又怎樣?為了家門,阿兄甚至可以與商戶女議婚。自己隻是暫時侍奉一個愚頑之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幾息之間,張茂心緒平複下來,正欲回内室,驟然發現槅門外不知何時站了一人,約莫齊他的胸口高,眨巴着亮如星子的大眼睛,正一閃一閃地仰望自己。
“何人窺伺?”張茂駭了一跳,下意識後退半步,手按腰間,摸向匕首。
趕來的小童驚呼:“二郎不可,是裴府女郎!”說罷“嘩”地一聲把槅門完全拉開。
張茂定睛一看,原是一個八九歲的垂髫女童,正站在門外,好奇地看向他。
裴元娘錦帽貂裘,立于初冬晨霜之中,更襯得她肌膚勝雪,眉若遠山,目若寒星,顧盼之間,靈光照人。雖年齡稚小,卻不掩傾國之色。
鬼使神差地,張茂腦中突然冒出曹子建的那句: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摯虞與張寔本在室内對弈,聽到外頭動靜,也趕出來探個究竟。
一時間,摯虞、張寔連帶着半大小子張茂都有些面面相觑。
張茂到底年齡尚小,不似摯虞與張寔的第一反應是頭疼。他饒有興緻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他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被圍觀的裴妍絲毫沒覺得不對勁。她歪着頭,也好奇地打量他們三個。聽司馬毗說,神醫的師弟是個了不得的神算,能跟神仙溝通,會是哪個呢?
張寔扶額,河東裴氏就這麼放任自家女兒亂闖?他們這些爺們兒,從來隻與男子交通,何曾看到過本家以外的女孩子?
摯虞朝門外小童使了個眼色。小童雖年幼,卻伶俐得緊,立即會意,撒丫子跑到樓下向裴家大夫人禀報去了。
但是這會,室外天寒地凍的,裴家女郎又是稚齡……
摯虞和張寔犯了難,讓她進來吧,男女七歲不同席,怕沖撞貴女,更怕冒犯钜鹿郡公府;不讓她進吧,女童嬌弱,萬一受寒……
“諸君當中可有神仙?”不等他們想明白,女娃先開了口。
張家兄弟立時看向摯虞——原來是找摯師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