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更多人開始信奉科學。畢竟,科學能告訴他們人類起源于簡單的單細胞生物,是生命不斷進化、優勝劣汰的結果。雷電是自然現象,陽光來自太陽。飛翔的鳥兒借助壓強差,洪水暴雨并非觸怒天神。
神的信徒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神,你在哪裡?
神,你幫過我們嗎?
…你真的存在嗎?
清緣法師驟然睜眼,瞳色變成深邃的紫色,其間如同星河流轉,極光灑落。這雙眼睛讓俞央極為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神存在與否,人類依舊未知。因為在他們終于有能力探尋神明的軌迹之時,人神不擾,‘絕天地通’,連同鬼怪都成了一種特殊存在。人類看不見他們,他們或許也看不見人類。你怎麼看?”法師不再用敬詞,熟稔的語氣像與多年未見的故人交談。
“如果這樣,對人類而言,神明存在嗎?”
“沒有意義。”俞央搖頭,“如果各界各成秩序互不侵擾,對他們來說,彼此的存在都沒有意義。”
“是的。”法師贊許地點頭。“讓我們重回正題——至今沒人知道,你們手上的東西是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意外,還是根本就不屬于人界,卻被陰差陽錯留在這個世界裡。如果是後者——”法師賣關子般頓了頓,“你怎麼判斷,你是因為自己,所以從某處繼承了這個光紋;還是因為血脈相傳,光紋來自你的父母,或者更久遠的長輩?也就是說,其實你是神明的後裔?再者,”法師起身朝俞央走來,深紫色眼睛平靜的目光下掩飾渴望與不舍,他重新閉上眼睛,嘴唇啟合。
“你就是神明本身。”
俞央怔愣在原地,一邊的盛醉握住他不自覺顫抖的手,面露擔憂。“沒事吧?”他問。
“沒事。”話是這麼說,俞央面上卻流下了眼淚。
“呃,我這是…怎麼了?”他看上去冷靜,如果忽略他臉上大顆大顆向地上砸去的淚水,沒人能看出他此刻正在哭泣。
法師走到他身邊蹲下,用手指溫柔地在他左手腕和無名指處點了點。
“别害怕,它不會傷到你們,卻也失去了原有的功效。常人看不到,不必憂心。還有…”法師的聲音顫了顫,“還有,不要哭泣,不要難過。”
不要難過。
俞央心神俱顫,依稀記得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是誰?
盛醉施舍給法師一個眼神,敏感地察覺到倆人之間忽地多出一種特殊的氣氛。片刻之後,清緣法師似夢中驚醒般猛地站起,他面露倦色,食指按了按太陽穴,繼續說:“對于‘絕地天通’前的神史,還有這種說法——”
早在人類誕生之前,世界上已經出現了精靈鬼怪這類應運而生的靈體。它們并不成形,如同空氣中飄蕩的藍色霧氣。當地上還是一片綠色、森林中長着一棵棵參天巨樹時,一棵古樹吸收天地精華凝具出世界上第一個精靈。自此奠定未來神魔鬼怪世界的基石。周遭生靈慕而學之。植物命數長,多誕生藍色精怪。因本體不能動,這群小精靈生而好動,遊走在天地之間,懵懂無知,可愛聰穎。而飛鳥走獸年老則死,加之病死、餓死…死前對生命延續充滿執念,終促生妖、怪。這類精怪周身黑霧環繞,天性嗜血嗜殺。少數良善的動物死後也化為藍色精靈,保護同族世世代代。
再往後,人類的出現對精靈鬼怪的世界帶來巨大變數。天真的精怪們對人類充滿好奇,于是強加修煉,勉強化作人形,在人間遊蕩。第一批化形為人的精怪,善者升神,惡者堕魔。精靈中以古樹精靈為首,率先修成人形,周身藍光環繞,腳踏白色雲霧,劃過天際變成一道金光,自此化神。精怪中化為人形的則天生面罩黑霾,腳踩紫霧,以地底深處為府邸,自此成魔。
第一批化形的精靈鬼怪分居在雲端地底,憑自身心意行事,用神力推動世間萬物的進程。古樹精成神後,因其愛好賞各種繁盛美麗的花,成神當天,他化形為一個貌美少年,即使剛化形神力不足隻能維持小孩模樣,也依稀可見長大後的英姿。右眼眼尾處三顆深粉色的痣排列成圓弧形,最後一顆剛到眼角。額心綴着一朵不知名的淡紅色花,膚白似雪,唇紅如落日斜陽,黑發在風中舞動,整個人多情又清冷。他面上噙笑,手臂一揚——人間各處繁花盛開,從山野小鎮到荒漠邊疆,就連冰川之巅也開出朵朵晶瑩剔透,如同冰雕的雪蓮花,世間一片春和景明。人類感恩天賜福音,相繼叩首以拜,敬為花神。
世間第一位神明,掌繁花,今刻錄入天道,不入人間輪回。
後來,人類之中出現或天生福澤綿長,仙緣不斷;或殺孽深重,氣勢淩人的人,人類一族跳過精靈鬼怪的低階形态,一步化神堕魔,參與到神魔鬼怪的輪回之中。可惜凡人終死,即使神魔,猶有盡時。人類升入神魔界後,神力漸長,凡人的軀體承受不住日漸增長的神力,随神階魔階的提升,他們終将隕落。唯獨精靈鬼怪之流,于世界誕生之初便不斷汲取自然之氣,得以長存于世,命數不盡。
原生不隕落的神明與後來飛升的神明原本相安無事互不侵擾。後來不知何人從何處偷得秘法,得到共享原生神明壽數的訣竅——若以婚書為約,永世不悔,災厄不離,即使後飛升的神,也能共享婚書另一半原生神明的壽數。
再說人類。千百年來隻誕生了一個殺孽深厚的人,少年将軍飛升為神,掌戰。傳說他年紀輕輕便獲得了成神的資格,還與花神有過一段緣分。掌戰之神天生壽數短,易堕魔。花神因此賜名戰神,喚“敬甯”,取“敬畏天地,吾心安甯”之意,力求延緩戰神隕落的速度。
可誰料世事變遷,好心仇報。一紙婚書撕開原生神明與後飛升的人類之間的矛盾,敬甯戰神血洗九重天,花神逃婚下界,二人在人間輾轉糾纏許久。故事的最後,天帝做主,絕地天通,神魔人類精靈鬼怪各司其職,永不相見。
此诏一出,天地終成定數,人間不再有人類飛升,九重天上的消息也再未傳到人間過,即使地下幽冥界,三界間不再互通有無。自此,三界既定。改人間為凡間,人類不入神魔鬼怪輪回。神魔鬼怪成為人類誕生的遠古時代最不切實際的幻想,如大夢一場。後來,科學飛速發展,神明逐漸失去他們的信徒。各類教會興起,傳教士漂洋過海,人類重新拾起刻在靈魂中的本能找尋信仰,以此作為支撐了度餘生。
法師說完。兩人寂靜無聲。盛醉驚訝、内疚、迷茫的眼神落到俞央臉上,顯得一向遊刃有餘的他有些手足無措了。他伸手撫過俞央眼尾,稍微用力擦過右眼尾,手指觸碰到的皮膚紅了一塊,那三顆粉色小痣卻變得更為顯眼了。
“是巧合吧…?”盛醉放下顫抖的手,努力穩住聲音。他近乎央求地想向清緣法師求一個答案。“世間這麼多人,痣長在同一個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對吧?‘敬甯’這個名字不算少見,重名也很正常吧?”盛醉不敢看俞央,垂着眼,面朝法師的方向發問:“我曾經傷害過他嗎?讓他受傷了嗎?他恨過我嗎?我是不是…”
我是不是你故事中那個逼婚的敬甯戰神?
我是不是你故事中那個血洗花神生活的地方、他這麼重視的九重天的敬甯戰神?
“是假的,都是假的。”俞央邁腿走向盛醉,腳下傷口并未愈合,因此他踮起傷腿,所以走得有些慢有些搖晃了。但他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堅定。
“是假的,不要想。隻是巧合。”他伸手環抱住雙目發紅的盛醉,手掌在他頭發上輕撫着,“世界上怎麼可能有神仙和妖怪?隻是民間故事罷了。清緣法師——”他轉頭對上法師紫色的眼睛,努力壓下心中的熟悉感和親切感。
“既是毫無依據的神話傳說,我們點到為止。雖然我不知道您從何得知我們的名字、知道我們的長相,空口無據,故事的真實性存疑。但希望您不要被壞人蒙騙,真信了那什麼人鬼蛇神共存的亂世。世界上沒有神仙也沒有妖怪,”俞央深吸一口氣,“我是唯物主義者。很感謝您今天告訴我們這些,畫冊我已經放回原處,告辭。”說完,他拉着盛醉轉身離開。
清緣法師下意識伸手朝俞央離開的方向抓了一把,觸手隻有空氣而已。
“也罷,也好。”他面露痛色,又忽地撫掌大笑,朝他們喊道:“忘了吧!都是假的!你說得對!世界上本不該有神!”
你們本就該忘了。我也該走了。可惜還沒好好道别。
他喃喃道,聲音消逝在風中。
等他再睜開眼時,雙眸的紫色正在漸漸褪去。消褪的顔色像是打開了某個禁忌的開關,俞央眼眶中淚流得更兇了,他停在原地無聲哭泣着,肩膀不停聳動。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隻是,心好痛…我好像失去了身上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部分…”
盛醉将方才聽得的故事抛在腦後,他不知作何回應,隻是将人抱在懷裡,耐心地用雙手輕拍對方的後背,再用唇吻去俞央無盡下落的眼淚。胸口處,兩人的玉石都在發燙。此刻分明無風,菩提樹卻忽然落葉,滿樹的葉子似乎在一瞬間死去,直墜到地上,入土便瞬間焦黑。
“好好對他。”一個沙啞的聲音歎息着、不甘地在盛醉耳邊響起。盛醉皺眉回頭看了看,不見清緣法師身影,而後目光又回到俞央臉上。
俞央沒有聽到這個聲音。盛醉心想,我當然會好好對他。
一分鐘後,菩提樹枝葉落盡,變得光秃秃的,樹皮發黑,如同一瞬間死去,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