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棟有三個電梯,其中一個正對着俞央家門。顯示屏上亮着紅光的數字像是浸沒在鮮血裡,怪異詭谲。
28。
電梯停在九棟最頂層。
快下來,快點下來!
盛醉額頭上爬滿細細的汗珠,緊攥成拳頭的手心也變得濕漉漉,像山間清晨起的濃霧,從手心爬上眉間,帶起幾分散不去的陰霾。
電梯緩慢爬行着,從一樓到頂層的時間每一秒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恍惚間似乎有個身影站在海棠花下,背朝他揮手,縱身跳入無盡深淵。
“叮咚”,電梯門徐徐打開,盛醉跌撞地跑出來。四周漆黑一片,走廊盡頭是一小段樓梯,樓梯盡頭消防門緊閉着,陳舊的挂鎖卻已跌落在地,徒留标志着逃生出口的指示燈閃爍,此刻綠色的光芒也變成不詳的象征。他迫不及待地想一腳踹開門,又怕驚擾天台上的愛人,隻得蹑手蹑腳、悄無聲息地靠近,将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雙桃花眼向内張望。
“嗯,想好了吧。”天台沒有護欄,邊緣齊膝高的圍牆上坐着衣着單薄的俞央。盛醉的心猛地揪緊了,一萬隻蝴蝶在他喉嚨吐絲結繭,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手機就放在俞央右手邊,他似乎正在與誰通話,又不願移開撐着圍牆的手,于是打開免提将電話放在一旁。
“二十四小時還沒到,再等等。”
電話那頭一陣好聽的男聲響起,清亮,鮮活。盛醉攥緊拳頭,推開門站在俞央身後不遠處,卻不敢繼續走近。
他在跟誰打電話?前任?朋友?暗戀對象?
“你覺得這樣有意義嗎?”
俞央似乎沒發現他的到來,徑直與電話那頭的人聊天。
“沒有意義,”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一下,“因為你并沒有嘗試放松,身體、心靈上都是。如果你願意考慮我的建議,現在回去睡一覺,睡醒再做決定。你覺得呢?”
“睡不着,褪黑素也沒用。”
“就算隻是閉上眼睛躺着也該休息一下,不然怎麼保證你現在做出決定的時候是清醒的?”
“我不覺得睡覺能改變什麼。”
“我知道,隻是怕你後悔。反正我每次下定決心以後,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俞央沉默着,電話那頭的人也耐心等待着。
“你呢,追到喜歡的人了嗎?”俞央開口問。
“别說了,早就斷了聯系…哈哈,看來是不太适合。你呢,跟他怎麼樣了?”
“不怎樣…可能也不太适合吧。他挺好的,隻是覺得這樣的人沒理由喜歡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手傷快好了吧?”
“喂喂喂,有沒有搞錯啊,”電話那頭的人笑道,“是我在勸你哦。”
“沒搞錯,聽着呢,快回答我。”
“好得差不多了,謝天謝地,趕在開學考之前恢複——就不怕你走了之後他難過?我還以為他會成為讓你停留的例外。”對面的人猶豫着問出口。
俞央一手支撐身體站起來,擡頭望向夜空裡的星星。手掌離開的地方留下凝固的暗紅色,刺得盛醉雙目泛紅。
“這麼說吧。世界上的人很多,就像被夜色蓋住的星星,或者你可以把我們都當成沙子,不是海邊沙灘上的沙子,是撒哈拉沙漠裡的那種。因為數量太多,除開外貌家境成長曆程後天性格…沒有什麼特别的,就連名字也隻是為了方便稱呼。所謂的'獨特'不過是因為在一個人身上浪費了時間、投入過多精力,因為覺得不甘心就這樣白白浪費,所以強加上去一個意義而已。除開這個層面的'意義',人與人、人與世間萬物沒有任何不同,非要做出區别的話,人類最貪心、最肮髒,也最劣根性。
他可能隻是新鮮感作祟,随便追個人玩玩,可能确實在認真投入精力去愛。但沒有什麼是時間蓋不住的。你想,古代輝煌的文明,混沌了數億年的宇宙——世間種種,到最後都會變成沙漠裡一顆細小的沙子,消失在所有人記憶中。”
“真是冷血的發言啊。”
“噗,别裝了,你還不知道我?我們生來就是一路人,是鏡子無論正反的同一面。還是說你現在才發現我的好,所以舍不得了?”
俞央張開雙臂擁抱這陣晚風,眼神穿過綿延不斷的山巒,不知落在何處。
“我可沒這麼說。隻是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會花時間想你的。沒準哪天我也累了、想你了,就下來找你,也算做個伴,成嗎?”
“行啊!”俞央輕笑一聲,“我不經常許願,也不信神佛——但是蘇淮,我希望你能比我活得更久一點。”
“啧啧啧,何德何能讓央哥為我許願啊。”電話那頭被稱為“蘇淮”的男孩打趣道。
“可是俞央,我也是這樣想的呀。我們怎麼總是在最重要的時刻告别,連願望都無法同時實現,像交集為空的兩個集合,算了集合的概念太大太寬泛,我們該不會是短暫相交之後的平行線吧——但我不會勸你,求生和求死同等艱難,在任何天平上都處于一個絕對平衡的地位。使它偏向任何一方的,是你自己的心。既然事是你自己的心,除了你,沒人有資格替你做決定,隻有你最清楚。想好了就行。
我們永遠無法判斷一個人投入死亡的懷抱到底是懦弱還是勇敢,是不懼未知的永久性沉睡,還是逃避現實。央哥,照顧好自己,無論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支持,如果需要幫忙也不用顧慮,可以直說——真的不等過完生日重新考慮考慮?”
“不用,沒事,謝啦。”
盛醉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試圖趁俞央不注意将人從牆上抱下來。他目光全落在俞央身上,月光給牆上的人籠了層薄紗。腳下一時不察,不慎踢到一顆小石子兒,營救失足愛人的計劃便這樣中道崩殂。
俞央轉身看到他,有些意外,挑眉道:“我還以為是誰呢,沒想到是你。怎麼忽然跑到這兒來啦?”
“誰來了?”蘇淮問。
“你口中的'例外'。”俞央臉上挂起明顯的笑意。
“來見我最後一面?”他問道。
“哥哥,你冷靜一點,先從那上面下來好嗎?到我這裡來。”盛醉朝他張開雙臂,整個人都在發抖,連指尖也在微微顫動着。蝴蝶揮動翅膀,嘗試卷起風暴接住将要下墜的神明。他神色擔憂而溫柔,夜色都一齊湧向他深沉的眼眸。
“不好。千人有千種陰暗面,别強迫我改變。”俞央正色道。
“古話說得好,'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但凡你從他的視角去看,未必會做出跟他相悖的選擇。”蘇淮插嘴說。
“那我可以過來嗎?”盛醉直接忽略蘇淮,聲音也在微微發顫,像水滴掉落湖面,留下一池動蕩的清水。
高台上夜風勢不可擋,呼嘯地從俞央耳邊刮過。少年衣訣紛飛,露出精瘦的腰肢。
“不可以哦,你回去吧,小心待久了着涼。”
“那,”盛醉一向能說會道,現在難得結巴,“那,可以讓我,讓我給你包紮一下傷口嗎?”
他在自己手掌和膝蓋處點了幾下。
“碎片不取出來會很痛的。你先下來好不好?”聲音帶上了祈求的語氣。
“你對自己做了什麼?”蘇淮着急地發問,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夾雜着些許細微的電流聲,有些失真。
“怎麼?我自殺你都不打算勸,卻擔心我自殘?”
“這不是一回事!别轉移話題!當時你怎麼跟我說的?自殘是比自殺更傻逼的行為!”
“我說了你不也還在做?現在我倒能理解你了。下次不會再勸啦!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蘇淮将電話拿遠罵了幾句髒話,“哎那邊的朋友,别愣着啊,趕緊去找醫療箱!什麼碎片,嚴重嗎?俞央你tm趕緊給我開攝像頭!”
“這不是怕你恐高症犯嘛,我多貼心呀。本來打算跟你告個别就走,這下麻煩了——等等,”俞央若有所思,沉下臉,隔着夜幕望向盛醉。
“你是怎麼知道傷口裡面有碎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