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來了。
俞央關上門時依舊恍惚着。一方面被親得大腦缺氧,短時間内沒緩過來,難以思考。即使重新攝入足夠氧氣,窒息感早已儲存到大腦,留在記憶裡。他像一個溺水的人,像一個繩子死死勒住脖頸上吊的人。這樣的窒息感讓他久違地安心,似乎與死亡特别接近,卻又不覺得痛苦。如果親吻能夠讓人死亡,大概這會成為他首選的自殺方式。
另一方面,被變态騷擾着實令他不可避免地惡心,大腦極力排斥接受這段記憶。雖然男人應該沒來得及真正對他造成傷害,但精神上受到的創傷難以磨滅。
俞央拒絕了盛醉讓自己留宿他家的請求,一心想快點回家清洗身體,回到熟悉的地方藏起來。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到他臉上,給人鍍了條銀邊,一副易碎模樣。
“我送你回去。”
盛醉放心不下,試探性地牽起他的手,五指強行插進他的指縫,成為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俞央有些失神,瞳孔略微渙散,目光不聚焦,不知朝哪又望着什麼,落不到實處。沒有抽出手,任他扣着,也沒有選擇回握。盛醉盯着二人交錯的手,眼神暗了暗,捏了捏他的手指,不再有進一步的舉動。
“你為什麼不回握住我的手?”他想問,但終究沒能問出口。
倆人就這樣牽着,最後分别在俞央家門前。
透過大開的房門,盛醉往内掃視一圈,滿意地沒有發現第二個人生活的影子。
俞央獨居。
這個認知使他勾起嘴角,在俞央家裡安裝針孔攝像頭的計劃又進了一步。
“哥哥,我們真有緣!你住在903,我在803——今晚好好休息,做個好夢!明天我們去約會吧!”
他不動聲色,裝成開朗的小狗樣少年,熱切而期盼地規劃明天。
那毫不遮掩的愉悅聲音長久地回蕩在俞央耳畔。
“明天”,多麼充滿希望的字眼。
也罷,既然如此,可以稍稍期待明天。
其實俞央的心已經飛遠了。盛醉看得出來,大概還籠罩在男人帶來的恐懼裡。他惡劣的心思得到些微滿足,從俞央幾乎粘到地上的眼睛裡看到了掩藏極深的恐懼。俞央說完再見後機械地關上門,甚至忘記了“邀請客人進門坐坐”的基本待客禮節。
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流聲。水流細而密集,從鎖骨往下流去。
…
心髒劇烈地跳動着,俞央一陣後怕,隻恨自己沒有早點撥打110。
轉過身,後背更是青紫一塊,甚至還有牙印隐隐作痛。俞央用力地搓着,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試圖用自己的抓痕蓋住那些屈辱的痕迹。有血珠順着脊背流下,又被水流帶走,流進排水口。
關緊卧室門,陷入柔軟的床鋪,俞央努力地放松身體。窗外斑駁的樹影投射到窗簾上,影影綽綽,每一個黑影都像迷暈他的男人。
黑暗成了天然的遮羞布。那些堅定的強硬的積極的面孔被他很好地藏起來,抽絲剝家,包裹在最裡層的脆弱少年這才顯現出來。
他将自己縮成一個團,試圖用這樣的方式獲取安全感,可是沒用。
“喂,你睡了嗎?”
“還沒,怎麼啦?”
“我睡不着…”電話那頭俞央的聲音十分猶豫,“你能…過來陪我嗎?”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有誰能拒絕愛人的邀請?
“還在害怕嗎?”盛醉放柔了聲音,似乎再大聲些就要把俞央吹走。
“大概…有點…”
“别怕,我馬上過來。要不先别挂電話?”
“好,麻煩你了。”
“不麻煩,”盛醉難得正經,“來陪喜歡的人,多晚都不麻煩。”
一句“喜歡的人”把俞央的話通通堵了回去,一時間萬懶俱靜,電話裡隻剩下他的呼吸聲。盛醉點開電話錄音功能,私密收藏室裡又多了一件誘人的寶藏。
“哥哥,開門。”
“稍等。”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盛醉幾乎可以想象他從被褥裡爬出來,頭發淩亂的模樣。
這樣的場合很适合一個人……盛醉忽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伸手摸索着口袋裡的針孔攝像頭。
門開了。盛醉雙手捧起俞央的臉吻在額心。
“我來了,不要害怕。”
電話在不知不覺中挂斷,也不再被需要。
“我沒有害怕,我隻是睡不着。”
“好,是我害怕,不敢一個人睡覺。”
“哄小孩子一樣,”俞央不自覺抿了嘴,“你怎麼可能害怕…”
“你忘啦?我怕黑呀。”
盛醉笑着望向他,将人抱到懷裡,下巴擱在他頭上,将腦袋埋進他柔軟的頭發裡,像小狗一樣深嗅愛人身上的氣味,試圖刻入DNA。
“我去重新洗漱一下。有客房吧,我睡客房還是跟你一起?”
“客房沒有鋪床,跟我将就一晚。”
“怎麼能叫将就,跟哥哥一起睡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去卧室等我吧,穿這麼少,小心着涼。”
“好。”
浴室不大,洗手台前的鏡子可以完整地照出人的上半身。窗玻璃上水汽還未散去,彙集成一顆顆小水珠,将落未落。盛醉皺起眉——俞央洗澡了,說不定已經看到了後背的痕迹,如果待會問起來,他該怎麼解釋?盛醉雖然面上不顯,心裡卻不由忐忑。
他用簡單的工具卸掉了鏡子正下方的螺絲釘,将針孔攝像頭裝了上去。
如果對自己産生懷疑,俞央不會邀請他與自己同睡,否則無異于羊入虎口。盛醉想着,估計以為是那個變态男人做的。那人還算有點用,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小可憐,竟然還沒意識到最大的隐患就藏在他身邊。
不遠處被褥陷下去一塊。俞央穿着一件白色睡衣,側躺在床上,手臂撐起身體,歪着頭,半眯的眼睛眸色淺淡。
…
他掀開被子,雙手撐着床體,一條腿屈膝擡了上去,還未完全爬上床,就被睡衣上醒目的幾絲暗紅吸引了視線。
“哥哥,衣服脫下來讓我看看,你好像流血了!”
“嗯…?”俞央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臉迷茫。小幅度甩甩頭試圖清醒一點後才回應到:“沒事,我去浴室對着鏡子看看,不早了,你先睡吧。”說罷打算往外走去,手才剛碰到房門把手,就被人攬腰抱回,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來。如果真的流血了,誰給你上藥?後背上有些地方是夠不着的。乖,放心交給我。”盛醉語氣溫柔而不失強硬。
俞央有點愣神,自從父母離異,各自到了外地發展,組成美滿幸福家庭,将他獨自留在空蕩的屋子裡後,就再沒有人關心過他的死活。
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好像千年冰山忽然化開一角雪,慢慢地複蘇、跳動起來。
“我沒事…可能是剛才洗澡的時候抓的。”
“站好,我看看。”盛醉将俞央的衣服卷了上去。
“自己咬住,不許掉下來。”盛醉說完往俞央耳邊輕輕吹了口氣,滿意地看到他的愛人紅了耳朵,看起來非常可愛。
潔白的身體上如今滿是傷痕。抓撓的痕迹蓋過一道道暧昧的指印,消散了旖旎的氛圍。
“醫療箱在哪裡?”盛醉不動聲色,卻升起幾分懊惱,歎出一口氣也往心裡憋着。明明是他自己留的痕迹,卻被俞央以為是屈辱肮髒的污點,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抓成這個樣子。
“衣服脫了,坐着等我,我去給你拿藥。”
“藥箱在客廳電視下面最右邊的抽屜裡。”
盛醉走出房門後,俞央脫下衣服丢在一邊,坐在床頭,垂眼看着地面。他看到盛醉的目光在見到自己滿身的痕迹時變得晦澀不明。臉上看不出喜怒,卻沒由來地讓他覺得心裡發慌,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大概是很在意的。
這個似乎全心愛着他的人。
沒有被他消極的愛情觀和裝出來的冷漠勸退。
可是有誰能接受自己的戀人身上帶了别人的印記呢?同為人類,他深知這個物種仿佛刻錄到DNA裡的占有欲。盛醉會不會嫌棄他身上的痕迹?上完藥後就會跟自己提分手吧?
無論對誰,俞央總是習慣性的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對方的目的,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保全自己碎成幾片的真心。就連血脈相連的父母都會抛下自己,毫不留戀地開啟新的生活,他又如何擁有再次相信他人的勇氣呢?
看吧,所謂的愛不是很好笑嗎,就算是盛醉,能堅持多久呢,他憑什麼希望盛醉就是那個例外?
俞央出神地想着。
為什麼答應盛醉的告白?他熟練地将自己的心剖開,客觀又無情地分析着。
從認識到今天不過二十四小時,說是真的因為愛,俞央自己都不會相信。
大概是色欲熏心,或是他掌心的溫度太過炙熱,讓常年獨孤冰川之上的人留戀渴求,想要占為己有。
書桌邊古典雅緻的台燈被打開,散發出柔和的暖黃色光暈,桌上攤開一張A4紙。
1.當時情況(客觀環境及身體變化):遭遇危險,心跳加快,身體代謝旺盛,腎上腺素分泌過多,産生了“有好感”的錯覺。
2.主觀憐惜:他像圍着主人搖尾巴的小狗,看上去怪可憐的,不想讓他傷心。
3…
寫到第三條時俞央停了筆,圓珠筆在指間來回轉動。
三,俞央沉思着。
3.自己惡劣的心思:想在他提分手的時候,笑着告訴他,看吧,我就知道,愛都是假的。我當初早就告訴過你的,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俞央的手有些顫抖,像是無法接受第三條假設出的場景。碎成幾片的心似被重型機車碾過,變為更細更小的玻璃渣。他揉着太陽穴定了定神,寫下日期後将紙翻面,用筆壓在桌上。
等盛醉提出分手那天拿出這張紙,他也不算輸得太難看。說不定還能裝作輕蔑模樣,漫不經心地告訴盛醉,自己從來沒相信過他口中的“喜歡”和“永遠”。
都是玩家,不過一場戀愛遊戲。你算計我想讓我動心,可我早就預判了你設計的結局。如此這般,便是平局,兩人都不占理。兩人又都是赢家。
“怎麼去那裡坐着了?不是讓你在床上待着等我嗎?”盛醉帶着藥去而複返。“過來。”